花好悦圆 正文 五十四、退亲(三)

作者 : 陈小丫

宁府。宁夫人依坐在靠椅上闭目假寐,旁边王妈亲自拿着包裹着冰块的锦帕轻手轻脚地替她敷着双颊的红肿。

有小丫头探头探脑地往内张望,王妈轻轻放下锦帕,转过屏风,与小丫头到了门外,低声训道:“做什么鬼头鬼脑的?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

小丫头很是委屈,暗暗在心里诋毁着让她来传话的大丫头们,今日这么一闹,这院里伺候的人都知道宁夫人吃了亏,生怕惹祸上身,撞到枪口上,就抓了她这个小虾米去通传,这不,就撞上王妈发脾气了,脸上却不敢表露出来,忙答道:“相爷回来了,正在寝房里更衣。”

王妈听了,没有理她,径直入房内向宁夫人回复了。

宁夫人睁开双眼,向桌面抬了抬下巴,王妈会意,忙捧了桌上的铜镜举到宁夫人面前,宁夫人对镜抿了抿有些松散的发丝,点了点头,道:“去寝房。”

王妈迟疑着道:“夫人脸上……上点脂粉罢?”

宁夫人嘴角现出一丝笑,道:“不必,就这样罢。”与宁相十几、二十年夫妻,对他的脾气秉性深有了解,既然瞒不过,不如及早坦白,讲话说明了,还可说服他。

宁丞相宁文俊刚换下朝服,一身暗色盘云纹家常锦服,高大俊朗,宁昭南颇有几分他的影子。抬眼见宁夫人进门,顿时一怔:“你这脸上?”

王妈识相地退下,宁夫人上前替宁相整了整衣襟:“爷不知,为妻今日在一众下人跟前被个毛头小子掌掴。”语气里带了三分委屈,软软绵绵的。

宁文俊微微变色,心里已存了几分不满,宁夫人可是他的结发嫡妻,宁夫人受辱,便等于打了他的脸面,但他脸上却不动声色道:“到底闹出了什么事儿,你且说说,”

宁夫人直视着宁文俊的目光:“今日程简妻女来访,将亲事退了。”

宁文俊一惊更甚,道:“怎么回事儿?!是不是你欺人家寡母孤儿,逼着她们退亲的?”语气里几分责问。

宁夫人却丝毫未惊慌,道:“爷这话说得过了,我是有退亲之意,但若说为妻是欺**儿,逼迫退亲,却未免过了。程家母女仓促来访,妾身也是着人好好款待的,不想没交代清楚,那些个没眼力劲儿的下人们以为她们是来打秋风的亲戚,将她们带至了偏房,又说了几句不中听的,不想拿丫头一听就将架子上一件玉芙蓉给砸了,连带对后来赶来的为妻也没个好脸色,直说我们是嫌弃程家落末了,甚至责骂宁府是不信不义之徒,否则这些年来怎么就对程家不理不问呢?我便辩驳了几句,不想她们闹了起来,要将亲退了,就有个跟着她们来的毛头小子冲进来将妾身给打了。妾身也未与她们计较,只是这程家家势落没也就罢了,连规矩都不懂了,野蛮无理得很。”

宁文俊听了这番话倒平静了下来,脸上微微一红,默不作声,当初父亲为昭南和程简之女订下童亲,他便颇为不解,虽是程家也是个有官职在身的,但其身份地位与当初的定国公府也是差上一等,严格算起来也不算门当户对,但父亲之命,他也没有多大意见。

后来程简与他同朝为官,程简是个直性子,又耿直又死板,在处理政务之时,颇有几次不顾亲家脸面,让他脸上下不来,虽他不是胸月复狭窄之人,心里也未免存了几分埋怨,因此也从未对人提起过他与程简是亲家,而程简不愿落个牵上定国公府裙带关系攀高枝的名声,也从未对人说起,因此这门亲事,知之之人甚少。

后来程简远调,他们之间的交往就此断了,却也不动过退亲的心思。直至程简获罪,他恼怒之余也很是忧心,有心向皇上进言彻查此事,减轻程简之罪,不想彼时正值北番蛮夷抢劫了北疆一座重城,皇上一气之下,重罚了守城之人,连带守在另一座城的翼卫将军程简也一并迁怒,御口亲令即刻斩首,又道:“北疆不安,皆因内里先乱,为一己之利欲私通敌国,等同逆谋,国之大患,就是朝中重臣,也未必就无此类人。”此话一出,众臣皆不安,谁也不敢出言相求,生怕被套上个朝中重臣也是通敌之人的罪名。

直至过了几天,皇上却不知为何想起了此事,因问宁文俊此事意见。宁文俊迟疑了片刻,终究觉得两家有姻亲之约,不该见死不救,便委婉地向皇上说起程简在朝中为官时的脾气秉性,皇上听了倒也未起怒,沉吟了半响,正当他心中忐忑冷汗沁沁时,皇上轻叹了口气道:“程简之父亦是戎马一生的开国功臣,看在他的份上,让他留个后,特赦了程简妻儿幼子罢。”

他心里大喜,忙叩首高呼皇上仁厚。但他不敢再请皇上彻查程简一案,皇上的态度表明了,就算是错了,皇上也不可自打其嘴。

但他却为儿子的这门亲事生了悔意,此时两家的地位已是悬殊巨大不提,若有朝一日两家议及婚嫁,皇上是否会忆起程简一案,以为他与程简之案有关?

对此事的忧虑,也曾对妻子赵氏透露过,大概就是在那时,赵氏便起来退亲之意吧?

此后多年两家未联系,他对赵氏几次暗地里为宁昭南相媳妇之事,但因这意思人前人后都从未明言此意,他也只做不知。虽心中偶有悔意,但想起他也算救下了程简妻儿,替程家留了后,便心里安慰自己,也算扯平了罢。

只是……他向宁夫人道:“因程家落魄而强行退亲,我宁家确属不信不义,我身为丞相,不妥、不当、不该。”

宁夫人已听出他语气不似方才强硬,嫣然一笑道:“夫君说的是。只是这程家不是被迫退亲,而是自愿退亲,这便没什么不妥当了罢?”

宁文俊一怔,挑眉问道:“哦?”

宁夫人从袖子里拿出墨珠手链:“爷,您请看这个。总不会是我讲程家那孩子绑了,强行从的手上抢下来的罢?”

宁文俊接过,转身对着窗外迎着光线慢慢转动穿着墨珠的金线,在阳光下,金线的一端映出几个比发丝还细小的字迹,一个古朴独特的“宁”字印记下,刻着“百年好合,百子千孙”字样。

原来墨珠手链的特殊之处并非在墨珠。南疆墨珠虽然罕见,却未独一无二,在皇宫和贵族之中,尚有收藏,而穿着墨珠的金线,并非寻常赤金,而是一种特殊的金属与金融合而成,当年定国公请一名微雕奇人在上面刻下细小的字迹,作为嫡长子、长孙订亲之物,而上面的字迹若非知情人,对着光线移动至一定的折射位置,极难发现。但这个墨珠手链还是成为了宁夫人的心结,令她心怀忌惮。

宁文俊道:“为何程家母女会自愿退亲?她们可有什么条件?”

宁夫人笑道:“并未提什么,只说从此各不相干,我原要给钱财补贴她们家用的,也拒绝了。”

宁文俊双眼一眯,一丝怀疑和警觉的精光一闪而过,道:“派些人看着些。”

宁夫人点头道:“妾身晓得,已经吩咐下去了。”亲自奉过茶递予宁文俊:“白鹿书院苏家下个月上都城祖屋小住,您看……”

宁文俊抬头,双眼灼灼地看着宁夫人。

宁夫人一怔,委屈地道:“妾身句句属实,从未瞒您什么,若您偏说妾身是只顾与娘家亲戚定亲,不顾您的身份,强行退亲,将您推向不信不义之境,妾身也不敢辩解。从花姨娘小产之事您便不信我,但妾身当时确实不知花姨娘会早产,若您硬说是我推延了稳婆来的时间,妾身也无话可说,您说要我抵命还是怎样,只管说就是了。只是妾身敢拍着良心说,件件事儿都是为了宁府着想的,爷要不信,妾身也没办法。”

宁文俊叹了口气道:“好好的提那些前尘往事做什么。倒不是疑你,只是程家安得什么心尚不明了,上次你有意将昭南与燕太师的丫头定亲也是,太草率了些,给你提给醒罢了。”

宁夫人这才嫣然一笑,抹着泪珠儿道:“爷说的是。您且听我说说,是否有理儿。我亦不是只着眼于这四角院落的无知妇人,朝中的局势我也了解几分,所以我虽原有些中意燕秋凝那孩子,暗地里留意秋凝也对昭南有几分意,才动了些微定亲的心思,但当初是当初,如今爷不愿与燕太师合流,我便断了与燕府结亲的心思……”

宁文俊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推窗往周围看了一遍,道:“你倒是小点儿声。”

宁夫人将声音压得更低,应了声“是”,继续道:“但这苏家不同,苏家的白鹿书院虽然只是个学堂,却是出过最多天子门生的书院,在权贵中都是有名儿的,苏家老爷溪居先生乃当今大儒,虽淡泊名利,在文人中却有极高声望,朝廷对白鹿书院是敬重又忌惮,虽妾身的堂姐嫁给了溪居先生,但也是个福薄的,前儿去世了,这层亲戚关系到底淡了。如果昭南能与溪居先生和堂姐的女儿定亲,这无论以后局势如何,总是条后路。”说完只看着宁文俊。

宁文俊沉吟了半响,眼神几度变幻,叹道:“你确是想得周到。只是,昭南那孩子,却不似个愿意任人摆布的……且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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