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香阁。
红枫小楼里熏香袅袅,精致白纱帘布后的软榻上,一道修长身影正慵懒靠坐其上,淡淡品着茗,只见她满头黑丝瀑布蜿蜒,一袭月白薄裳飘逸迤逦,如嫡仙般素雅清傲。
旁侧半跪着二、三名十四五岁小丫鬟,头扎双环小髻,个个面色肃然小心伺候,唯恐不慎惹了美人不悦。
“呵~~这八公县的茶,味道倒是极好。”美人素手把玩着玉白茶盏,面纱后勾起一抹淡笑,虽是艺妓身份,只那一副冷贵姿态却全然容不得任何人轻看。
“是,木姬。”丫鬟们不敢多答,纷纷恭敬点头。
小木姬淡淡一扫,见个个拘谨生疏,顿觉无趣。柳叶眉眼微挑向窗外看去,一日光阴飞速,此刻都已过了正午呢……便又疏懒道:“去把我带来的茶泡上一壶吧~~大约一会我的小客人就该来了。”
“是。”丫鬟们恭身而去。
想到那傻丫头一副好玩的呆呆样貌,小木姬忍不住嘴角弯弯笑起。眼角余光却见门口战战兢兢立着一名三十来岁妖娆胖妇,那笑容便冷然一收:“什么事?”
“嘿嘿~~嘿嘿嘿~~”老鸨尤菜花见美人终于看她,赶紧晕开一抹媒婆笑,扭着粗腰颠颠走了进来。却说她年轻是也是八公县鼎鼎一当红花魁,禾大富和马大炮当时为了捧她,不知干过多少次架,怎奈何岁月不饶人,如今早已是昨日黄花了。
是花魁自然架子大,谁让她是自己的摇钱树呢?尤菜花也不恼被她冷落,谄媚笑道:“木姬姑娘,楼下已经候了好大一堆人,你……您,准备几时开场来着?”
小木姬闻言凝眉一听,果然底下吵嚷声声不绝于耳。这贪财的老女人,莫不是要将自己指头抚断了才甘心么?当下素花小毯往腰上一覆,慵懒扭过身去:“谁说我今日要抚琴?……我累了,要睡一会儿,你出去吧。”
“可是下面聚了数多人,更不乏外地款儿爷……今日不抚怕是,怕是……”尤菜花一张五颜六色的孔雀脸瞬间凝成一只大/肉包。
今日天气好,下面那么多人若全放进来,不定又能赚多少银子?恼恨这小木姬做事全凭自己喜好,脾气完全把不准,不知浪费去多少发财的机会。只说前些天州上的老秦员外大病初愈,开出五千两银子让她褪了面纱赶去赴筵,她竟是门儿都不肯迈出一步,气得那老畜生剥走自己大几百两银子做补偿不算,还伤了老主顾的脸面。若非怕她被隔壁醉红楼挖走,早一棍子鞭抽下去了。
老鸨儿那点心思小木姬如何看不透,怎奈她此刻偏没心情抚琴:“赶走便是~~这天下,唯有银子是赚不饱的。你若是想发财,便让姑娘们接客去,何必天天赖我抚琴?”
“这,唉……那姑娘好生歇息。”尤菜花苦着脸应道,心知这妖精但凡不肯便万般奈何不了她,当下扭着就要走。却听木梯上脚步徐徐缓缓走上来,有声音软绵绵在身后道:“小母鸡,我来了。”
如获救星,那苦脸便瞬间漾开了大朵媚笑:“哟,是、是春儿姑娘啊?好好好,来得好,你木姬姐姐正叨着你呢,快进快进~~”
“唔,小母鸡她生病了吗?”春儿眯眼看了看床上那道修长而单薄的身影,木呆呆点了点头,清冽嗓音饱含关切。
软榻上小木姬闻言,微微一顿,优雅回过头来,门边果然立着一名亭亭玉立的粉衣小女子,及腰长发很整齐的在脑后盘成圆圆小髻,上插茶花小簪,玲珑耳垂上坠着两颗剔透小耳环,虽是廉价之物,却衬得小脸越发粉扑扑,可爱得紧。
心情似乎一瞬间好了,便是连眼角那颗紫红泪痣也忽然明艳不少,伸出素白手腕道:“无聊得不行,以为你不来,正准备睡觉呢……过来。”
“哦。”春儿乖乖应着,颔首走了过去,小脸甜甜笑得有些羞涩。她今天是特意打扮过的,还背着沈七偷偷擦了点口红……小母鸡,你千万不要笑话我啊。
小木姬牵过春儿软绵绵小手坐到自己跟前,春儿的手很小,却五指修长白皙,她的大手掌包过,便将它们完全裹藏了起来,像只初生的小虫般温热而绵软。
一双春水眸子将傻丫头上下一番淡扫,见她特意着了妆,心下忽然十分好笑,柳叶眉眼弯弯道:“怎么这几日不见来了?可是……不愿再听我弹琴?”
小母鸡的声音永远山泉一般莞尔动听,春儿赶紧摇了摇头:“不是不是。前两天天气特别热,不想吃肉了。”
“那,今天想吃了?”小木姬好笑,薄纱后红唇微弯。
“恩。”春儿点点头,小肚子很没骨气的“咕噜”一声叫,沈七这两天都没往家拿银子,她可舍不得掏家底买肉吃。正思想着,忽一只冰凉的手指抚上了脸颊,有灵动嗓音春风般暖暖道:“小丫头,那你说说今日想吃什么?我这就让人去给你买了来。”
“恩。”小母鸡果然是好人啊,一点也不像坏沈七,又罚她不吃又罚她不睡,春儿兴奋挠了挠手心,掰开手指头算:“我想吃富翔酒楼的酸辣卤猪耳朵、好再来的酥糖甜饼、还有宝妈家的卤水鸭肉宽粉条……还有、还有姚家的马蹄肉粽子,要三个……”
忽然又想到沈七清瘦的身板,又十分扭拧地添上一句:“小木姬,可以再多要一点点吗?最好,再有半只烧鸡就够了……”
“扑哧~~”小木姬笑,揽过春儿小小的身子贴进臂弯里:“倒是胃口不错。不过,他那般欺负你,你倒还要想着他么?……菜花,除了烧鸡,别的你这就去买了来,银子你出了。”
“诶诶~~这、这,一日都没进项了……”尤菜花一张老脸都快垮到地上,正寻思着如何拒绝,手心里却忽然多出一沓红帖子,有空灵嗓音语带不屑道——“好个财迷……今日最多放二十人进来,仔细太吵闹。”
知这妖精已然应下生意,当下自是如获至宝,欢天喜地的下楼去挑那些有钱的主。
这厢小木姬便敛了愠色,修长的手指温柔抚向春儿细腻脸庞,作十分随意道:“这二三日都忙些什么,也不见来听我抚琴?……可是他,又变出新花样来折磨你了?”
她的个子高,肩膀也宽,慵懒靠在软榻上,露出月色长裳下一片白皙,美而不妖,惑而不魅,只那身体却如同寒冰一般,不带些许温热之气。
春儿觉得小木姬好可怜,每天都不能出门,只能闷在妓院里听别人讲外面的世界。想了想,便尽量详细的回忆道:
“没有,沈七这几天很老实。只是,前天张扒皮的媳妇偷了人,沈七算出了奸/夫,张扒皮赖着不付银子,他只好给他们家老井下了一大包泻药……后来,赵阿公的老母猪半夜跑进李乡绅家,李乡绅不还,沈七就免费帮赵阿公写了状纸,只收了他一条肥鲤鱼;
他还做好事,给巷尾90岁的梅大娘挑了两桶水,只是不小心把水缸砸破了,被梅大娘狠狠打了一顿,磕坏了膝盖……哦,对了小母鸡,沈七还学会下面条了。今天早上他给我下了一大碗很香的鸡蛋面……不过,趁我吃饭时又偷走了一两银子……”
“呵~~”小木姬专注听着,闻此言,两道柳叶眉微微上挑笑将起来,因见身旁傻丫头抿了抿小嘴还要继续往下说,忍不住便打断道:“他……就从没出去走走看看,只窝在巷子里头胡闹么?”
“恩,是。”春儿点点头,小眉头皱皱十分苦恼:“小母鸡,我夫君他还有救吗?”
“……果然如此,好个臭小子。”小木姬颔首拖着下颌,想是在思考什么,一双眸子濯濯潋滟有如水波拂过。
抬眼见春儿眨巴眨巴在看她,那小眼神里满满的诚恳求助,便又十分好笑地从袖中掏出来一只玉白狐毛小簪,素手轻拂,在她青丝髻上仔细一别:“莫说有救,我若说无救,你又可愿离开他么?”
春儿摇了摇头,答得十分坚定:“不能。”
秀才阿公曾经说过,“英雄救美之恩,当以身相许以报之”。沈七虽然十分坏,但是他对自己有恩呢……而且跟着算命先生还是有肉吃的,比如昨天晚上那条肥鲤鱼。
“呵呵,如此坚定,你就不怕有召一日被他负了心?”小木姬眼神略微一黯,下一秒又转而淡笑如风。因见簪子已然插好,修长手臂一揽,便将春儿小小的身子轻揽至梳妆台前。
妆台铜镜打磨得十分透亮,浅黄光影里打出一大一小两张贴得极近的俊秀脸庞。那大的,虽面覆薄纱看不清五官,只一双眸子却有如烟波舞动,摄人心魂;那小的,粉女敕小脸,俏鼻红唇,又加一只狐毛白玉簪子点缀,更似化为人形的银狐般惹人爱怜。
小木姬垂眸低看着,忍不住便抬手将她尖尖下颌一挑,本待要再做些什么,那厢门外却传来急惶惶脚步声一阵。
“那个……木、木、木姬,酒肉已送来~~”尤菜花直愣愣瞅着镜前二位美人暧昧之姿,笑得肥脸直抽搐。难怪她从来……啧啧,原是……
好在她这些年见过世面不少,很快就平静下来。小心开了门,命人在门外摆好凳子,那厢二十名听客便在廊上端端坐了下来。
老鸨儿贪钱,因今日请的恩客不多,便只找了些钱多好宰的外地商旅。那人堆里南疆的北疆的西荒的,杂乱服饰五颜六色一片,春儿只觉新鲜得紧,嚼着猪耳朵丝,不时往帘外好奇探着小脑袋。
“老大,老大,看!那傻妞儿原藏在这里呢!”人堆里,大漠汉子老奎顿时眼睛一亮,兴奋指了指帘内埋头啃肉的粉衣女子,笑得一脸激/情/荡漾。这些日子找不见她,敢情却是在妓院里头藏着呢。
却说中原的女子在大漠贵族间向来供不应求,本来前些年江南闹水灾,他们每年来一趟,还能买上一车回去卖一卖;然这几年大凉国国泰民安、百姓日渐富庶,便是穷人家的女子也少有肯卖去妓院的,那妓院里头的懒女子就更不愿跟去大漠吃苦了。
眼看着来江南都快呆了大半个月,日日花钱如流水,手头上的妞儿却还没弄到几个,临县老主顾——柴家虽信誓旦旦说能帮忙凑上半车,到了如今也不见他半个影子,一帮人自是心急如焚。因听闻妓院里有只小母鸡最近风头正盛,便寻着味儿跑来看看是否有搞头,不想却碰到了那看一眼就想虐死她的小傻妞,当下自是兴奋难耐。
老大邪荼四十来岁,浓眉大眼的,本长得魁梧阳刚,只那脸上一道刀疤从左额一直滑到右嘴角,却显十分狰狞。
他顺着老奎视线斜眼一看,那帘布里头探进探出的小脑袋可不就是她么?前些日打听过,这妞儿长得好看而且脑袋笨,相公不疼亲人不爱的,不仅好抓,抓回去也不怕卖不到好价钱,当下不动声色道:“派几个兄弟在下头守着,这次可一定不能让她再溜了。”
“诶诶~~好咧大哥!”老奎磨着手心吸着口水急急往廊下走,那大脑袋里头早已是一抹小小白白的胴/体在“嘤/哦”纠/缠了。
怎奈身后又传来一道极冷嗓音,能杀人似的,吓得他浑身僵僵一颤——
“记住!在老子碰她之前,谁敢动她一根汗毛,就别怪老子跺了他那只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