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着野菊花的羊皮帘子被一双大手有力的掀开,一个中年男人大步跨进了不大的毡包中,灰黑色的眸子随意的扫了一眼周围,淡漠的脸上很难看见还有其他的表情。
看见男人进来,赵养卒眼睑微微下垂,没有上前见礼,更不曾打招呼,像是见到一个尴尬的熟人一样闷不吭声。男人的视线最后定格在赵养卒托在手上的那块吃剩下的羊肉,本来淡漠的脸上悄然皱起了刀削似的眉头,“父亲没来之前,儿子自己却先吃了。桃符,你不想说点甚么吗?”
男人的声音在袅袅的香烟中半隐半现,却听得一旁的牧女翠娥的心好似要跳出来一样,她不敢抬头,只能垂目望着身前的桃符少爷,心中又是着急又是害怕。
十二岁的赵养卒此时缓缓的弯下了腰,跪趴在地毯上,却始终没有吭声。男人的眉毛略略舒展,嘴角浅浅的勾勒出一个很满意的冷削弧线,似乎匍匐在自己脚下的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自己敌人一般,“看来上次的马鞭让你学会了一点怎么去敬畏你的父亲。”
听到“马鞭”两字,赵养卒的背轻微的一颤,幅度很小,除了他自己,在他人眼中他一直是笔直的跪趴在他父亲面前的。自打男人进来后,二夫人突然安静下来,好似出家多年的珈蓝僧尼,两耳不闻窗外事,眼观鼻鼻观心,更不要说看男人一眼。
赵首丘大跨步的来到了毡包的最中间坐下,斜眼瞥了一眼七夫人,不快的哼了一声。二夫人杨氏瞳孔深深凝聚了片刻,嘴角动了动,却终究没有说话。男人拿起身边切肉的银刀细细的把玩着,锋寒的银刀反射出亮白色的冷光,照亮了跪趴在他身前儿子的侧脸上,“桃符,父亲给你说了一门亲,喜欢吗?”
犹豫了一下,赵养卒低声道:“桃符还不知是谁家女子,实在谈不上喜欢。”
赵首丘挥了挥手:“我知道你一概不知,不过婚嫁之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只问你喜欢不喜欢,至于其他,和你有关系吗?”
赵养卒眉头紧锁着抬起头,赵首丘俯首,父子两人的目光相遇了。赵首丘望着这个给赵氏家族带来不幸的幼子黑色的眸子,那倔强的眼神让男人脸色重新冷峻下来,“看来你的伤是真的好了,已经忘记马鞭的味道了。”
“伤好了,”黑色眸子的赵养卒悄然在与他父亲的对视中直起了腰,“可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马鞭抽在背上和脸上的滋味。”
“这辈子吗?”父亲怒极反笑,“桃符啊桃符,我生你养你教你育你,怎么,是想要等我老病无力之时,再用马鞭抽回来,也让你父亲尝尝马鞭的味道?”
赵养卒低下头,不再去看父亲。
“看来你这个儿子不要也罢。”赵首丘突然站了起来,冷眼俯视跪直在地上的儿子,“我准备让你入赘李氏部落,娶李龙城的孙女,从此,你就不是我赵氏部落的子弟了,爱怎样就怎么样吧。”
“我不答应。”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的二夫人一下子从地上站了起来,像一只被激怒的雌虎,“我的儿子不能入赘,尤其不能娶李龙城的孙女,那个女孩是个…她是个……。”
“闭嘴,”赵首丘低低地呵斥,“你不要忘了你自己是甚么身份,你也是一个奴隶,有甚么资格瞧不起别人,我看桃符配李龙城的孙女正合适。况且,哼,这件事我只是来通知你一下而已,赵氏还轮不到你说话。”
二夫人哑了一下,正要再说,赵养卒的声音静静的在毡包里响起,一下子堵住了二夫人的嘴。
“我答应了。”那个平静的声音如此说,“其实我也不在乎我未来的妻子是甚么样,美也好丑也罢,反正生下来的孩子都是姓李的,和我没关,更和赵氏部落没关,是不是,赵族长?”
“放肆!”赵首丘吼道,“我是你父亲,我看待你和你大哥二哥一般无二,如今看来你自小养成的歹毒性子是一点没改,说话越加刻薄,我们赵氏的家风,你是一点都没继承半分,我有时看到你的眼睛都在想,你是不是我儿子……”
“老爷……”二夫人激动的大喊了一声,在不大的毡包里,女人的叫声凄厉,刺耳的让人心底一颤。赵首丘脸皮抽了抽,咬着牙齿沉默了下去,毡包里一下安静起来。
翠娥眼角东望望西瞅瞅,最后低头看身下的毛毯,空气也跟着凝滞起来。男人余怒未消,一脚踢翻了二夫人今日一大早就忙活准备的烤全羊,背负着手就要离开这个让他倍感耻辱和愤怒的地方,却忽然听见幼子在背后用近乎听不见的声音茫然的自语:“一般无二吗?你从来都是用鞭子和我说话的啊。”
孩子的声音不知何时虚弱嘶哑了下来,冷冷的透着一丝麻木和失望,赵首丘的心里却忽的有甚么东西在涌动,嘴里涩涩的发酸,回头一顾,看见幼子正捡起那只被自己踢飞了的烤全羊,似是刚才甚么也没说,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一时间也背对着自己,只剩下瘦削的身子像是营养不良的羔羊一样,这忽然让赵首丘想起他的那些哥哥们,他们个个强壮的像是人形的虎豹一样。父亲的心忽的软了一下,他瞥了一眼儿子、二夫人和这个毡包中仅有的一个侍女,“别的不说,你打小身体孱弱多病,不能练武,在这片土地上,不能舞起刀枪的男人与废人无异,让你入赘李氏,至少能白得一份安康,于你,正合适。你还有甚么好抱怨的。”
“若我留在赵氏部落就没有安康的生活吗?”
“赵氏部落注定要崛起,我的儿子注定都是虎豹。”父亲的脸色又紧了,隐隐中透着不耐烦,却克制的没有明显的露出来。
“您的儿子都是虎豹,那我呢?”孩子仰起头问道。
“好了!”父亲烦躁的低喝了一声,“你这个刻薄的性子要是不改,到李氏部落也没有好果子吃。你才十二岁就整天孤僻离群,将来会有甚么出息,和你其他哥哥关系也弄得很僵,要不是你昔年救了拔岳一命,怕是大家早忘了还有你这个人。”
“我只是和其他人玩不来,”赵养卒终于冷冷的看着父亲,“大哥二哥十二岁学盘龙棍,我却连站在一边看的资格都没有;他们有高头大马,我的却只是一头别人不要的小马驹;族人称呼哥哥们叫少爷,却骂我灾星。忘记我?除了大哥,二哥可曾把我当过弟弟看待。”
“刻薄寡恩,刻薄寡恩!”赵首丘终于失去了全部的耐心,他再也不愿多说一句,一脚踢开羊皮帘子,头也不回的迈进了夜色中。帐篷下空荡荡只剩下那个名叫赵养卒的少年呆呆的看着父亲离去的方向。
羊皮帘子还在微微晃动,他默默的低下头又去捡地上金黄色的烤全羊,小心的用袖子抹上上面的灰尘,直到认为擦干净了才缓缓的递给自己母亲杨氏。母亲接过羊腿,重新架在火上烤,这次她把所有心神都放在这只烤全羊身上,烤的很细心,一点点的涂抹孜然、白盐和帐篷里仅存的香料,相顾无言,直到羊肉诱人的芬芳重新在帐篷内徘徊游荡。
“吃吧,多吃点,以后就吃不到了。”
赵养卒点点头,接过羊腿,大口的吃着,他咬着牙使劲的咀嚼,毡包内的油灯吱吱的在响,他大口的吞咽,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以后我会带孩子回来看娘亲的。”赵养卒呆呆的看着泛黄的羊腿,“希望那时候我身体会好点,不会让母亲担忧了。”
二夫人轻轻地搂过儿子,“桃符,娘亲不在你身边了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你骨子里从不低头,这样不好,尤其是做了人家的赘婿后,记得凡事能退就退吧。”
“嗯,”赵养卒答应一声。
翠娥眼睛朦胧的笑道:“夫人,说不定桃符少爷有福气,找一个既漂亮还温柔似水的妻子呢。”
微微有些恍惚,七夫人越发的抱紧了儿子,几乎梦呓的喃喃自语,“那是一个妖怪啊。”
赵养卒抬起头,惊讶的看了一眼一脸悲哀惶恐中略带鄙夷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