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苏陌被送回淑仪殿时,德全公公已经死了。他最终没有熬到回家,苏陌为他求了个骨灰罐。德全公公在天之灵应该会笑,因为他的骨灰终于可以在死后离开这个囹圄。德全公公是孤零零死去的,他留了一封信给苏陌。他料定,在这个冰冷薄情的宫殿里,第一个发现他尸首的定是小苏陌。事实上,他又对了。
德全公公留了信给苏陌,里面应该有他最后的祝福和嘱咐。可是他不知道这位堂堂郡主并不认字,更不认识老公公近乎狂草的字体。
苏陌收好了信。在德全公公的尸首被带走的时候。苏陌给德全公公磕了三个头。
“放心,我会变强。”苏陌说。这一回,小家伙没有哭。
冷冷清清的淑仪殿来了许多新宫女太监。宫里人都在议论着九岁皇妃的大翻身。甚至有人认为从此以后“风”该往淑仪殿吹。当然,也有人觉得这只是皇上一时图“新鲜”,淑仪殿的繁华不过是昙花一瞬。无论如何,淑仪殿热闹了。临近年关,淑仪殿焕然一新。可是苏陌愈发地觉得孤单。在她看来,所有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只想变强。可她身边没有能够指点她的人。
苏陌多希望这时候鲁爷爷和宇文公子在,这样她就什么都不用想,只要好好当一个木偶认真“演戏”就好。
但她也知道,想象只能是想象,在这里,只有她一个人。不会有任何人帮她。如果她死了,恐怕也会像德全公公那样孤单。她只能靠自己,也只有自己可以依靠。
每每想到这,她就会想起在太平港的日子,虽然宇文公子会打她的头,虽然鲁爷爷会说她笨,虽然鬼琰会跟她吵架。可是他们默默地把她保护得好好地。什么都不用操心。他们会教自己,像教育一个学步的小孩。不管他们是否严厉,不管他们有时候是不是“无情”,他们都在无形中告诉苏陌,他们对秦地、对朋友的真挚。可是在这个深宫中,苏陌看到的都是冷漠,无边无止的虚假,冰冷彻骨的虚伪。
苏陌想秦地,想秦地的每一个人,甚至是街上的路人。她从骨子里厌恶这座巍峨的宫殿,她也讨厌那个让她彻底明白什么是阴险的皇帝。但是她也明白,她还太小,她还什么都做不到,若想保住自己和秦地,她必须骗那个皇帝。
谁说小孩不会骗人,只不过,小孩的谎言从来顺应本心。
没有人指点苏陌,苏陌只能靠自己去学。苏陌知道,这里的许多宫女太监都是会读书写字的。但苏陌不再信任他们。有时候,出于孩子贪玩的本性,苏陌也突然会想跟他们一块说笑。可是,只不过一瞬间,苏陌就会想起水香姐姐死时这些奴才的冷漠。于是,苏陌转身离开。她不再相信他们的笑脸。大概也就是从那时起,淑仪殿的门打开了,但是苏陌的心门却紧紧地关上了。
“皇贵妃娘娘好像不爱笑。真不像小孩。”有宫女议论。
“嘘。”另一宫女说。
只有原本淑仪殿的三个奴才明白,刚刚来到这座淑仪殿的那个时候,皇妃娘娘的笑曾经是那么是无忧无虑。
水香走了,苏陌一直没有增设风仪女官。水香的房子就空着。每当苏陌觉得孤立无助的时候,起码还有那间房子能给苏陌一点点安慰。
苏陌要学写字。她经常去陪皇上批阅奏折。还是跟以前一样和皇上说话。只不过皇上会经常问她:“怎么不笑啊?是不是又不舒服?”皇上不知道,这个小孩在看他如何拿笔,如何写字。他只觉得,有这么个可人儿陪着,很安心。
苏陌偶尔会问皇上:“这是什么字?”皇上便会笑意盈盈地回答。他不知道,苏陌离开飞霜殿后,她房里的灯,会亮上很久。她会一直写那个字,写到像为止。
除此以外,苏陌还会请丽嫔写字。隔三差五,苏陌就会遣人去请一幅丽嫔的诗词,也经常会赠给丽嫔一些发簪首饰。虽然苏陌自己并不去丽嫔那登门拜访,说一堆奉承话。可是丽嫔渐渐觉得,这个九岁皇妃是真正欣赏她的文墨,竟然算得上知音。她本恃才高,却无奈生做女儿家,不能一洒心中抱负。虽然因为才华受皇上赞赏,但是她心里明白,没人对她满月复诗书在意,就连皇上,看到她的才华的感觉也就是跟看到花瓶上多了两朵花一样。在世人眼中,女子的才华,再好也是可有可无的。究竟不如容貌。却不知这丽嫔,却是个真正的胭脂里的才子,书香里的佳人。她虽不得已,以色示人,更在**拉帮结派随风而动。骨子里,却仍有那么股书生气,希望自己的才华被重视的怀才心。
当她注意到苏陌几乎每隔十天半个月就会来要诗词后,她便益发将诗词写好。而苏陌,必定在一段时间后,以物相赠。更听闻苏陌日日将她的字句认真临摹,而不临摹那些严柳之类的“俗物”,丽嫔更觉知心。加之苏陌如今在皇上面前得宠,一来二去,丽嫔竟隐隐有倾向于这位“笔墨交”的趋势。在德妃面前,也不再说苏陌的坏话。
再说苏陌,其实她并不懂什么颜筋柳骨的书法正道。她只知道人人都说丽嫔是才女,于是她便想临摹她的字,顺便多认些字。一个月两个月,冰雪消融春色渐暖时,苏陌竟然渐渐也认识了百来字。用毛笔写得字也不再是一个个硕大无比,而是开始有了样子。
宇文公子开始陆陆续续接到一些莫名其妙的信,有时候是撕下的纸片,有时是一个墨点。宇文公子知道,那是苏陌在报平安。有一天,宇文公子收到的信里是一张手写的字。一个字占了整张纸条,但是可以清楚地看见,在这张不大的纸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字,“秦”。
宇文公子会心一笑。
这段时间,宇文公子山庄前的鹰儿似乎愈来愈多,隐隐有风雨欲来之势。
苏陌不再将自己锁在淑仪殿里。她明白自己跟秦地一样,想要变强的话,就要“开港”,而不是锁国。现在,她会去各位娘娘府中玩耍。包括被冷落的贤宁皇贵妃,得势的德妃、甚至那个苏陌心里最不喜欢的荣妃。仗着自己的小孩子,不用说奉承话。在娘娘们说话聊天时,苏陌暗暗学习她们的谈吐。贤宁皇贵妃娴静,因为家中出事,她只求不影响孩子,在她身上,苏陌看到的是容忍和包容;德妃手段狠辣,得理不饶人,不能吃一点亏,在她身上,苏陌看到的不断地进攻;荣妃最为爱权术,也有小手段,但是对宫规却执行严谨,在遇到大事时果断冷静,远比德妃服众,在她身上,苏陌要学的是管制。
这些人无形中当了苏陌活生生的教材。在她们忽略这个在旁边玩耍吃糕点的小毛孩时,小毛孩却在像干渴的大地一样汲取着她们的优点。
“那小皇妃好像真的很喜欢我们院子里的桃花啊。”德妃不解道。她渐渐觉得,这个小孩没有攻击性。再加上,就是因为苏陌连夸她院子里桃花好,皇上都被她牵着来了几回。看起来,这小孩是真正没有心机。想到这小孩天天与皇帝待在一块,若是伺候好了,倒是多得许多“福分”,哪怕她在皇帝面前多说一句好话,对自己也是莫大的好处。德妃对苏陌的态度慢慢转变为“拉拢”。
发现从苏陌身上可以得到“好处”的自然不止德妃,荣妃等人对苏陌的态度也显然转变。在他们面前,苏陌只不过是个爱到处玩耍却得皇帝宠爱的天真小毛孩。虽然挂着皇妃的名头,却是虚名,对她们没有半点威胁。
对这样的人,与其跟她为仇,不如讨好她。
而苏陌,也很知趣地不时将各位娘娘的趣闻趣事报告给皇上,一边逗得皇上一乐;另一边娘娘们也感激不已。
尝到了好处,淑仪殿中不断收到各位娘娘们送的衣裳首饰、玫瑰糕、软心酥、瓜果蜜饯。更有人投其所好,知道九岁皇妃喜欢“看书”,送些什么名贵的珍本孤本来讨好她。她们不知道,苏陌从来不吃她们送来的吃食,所有的糕点,苏陌都冷冷地打赏了宫女。至于书,真是糟蹋了,苏陌是会留着书。但是她认不了几个字,更不懂这些书的珍贵,她把书留下来是用来涂墨和“撕纸”的。只可惜那些珍本孤本,活生生地糟蹋在苏陌手中。
不知不觉中,九岁皇妃竟然成了这座阴冷皇宫里,最受**娘娘们欢迎的贵宾。
然而,皇宫里,不会有真正的平静。在苏陌看不见的角落里,正有许多双眼睛在盯着苏陌。
“那苏陌还真有点本事。”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李公公。他现在正在自己的房间里,看样子,今晚他有客人。他的客人就是曹风。李公公看见曹风兀自出现在自己的房间里也没有半点惊奇。可见他们交情不错。原来,春分将至,祭地迫在眉睫。去年受灾严重,祭天又因为战事耽误,所以皇帝此次祭地意义非常。此时,曹风波澜不惊地又调回了京城。事实上,谁都明白,曹风回京是因为他在秦地的任务已经被迫“结束”了。而祭地时,必有那么一些小人不自量力想对皇上不利。于是,曹风调回原职,乃是情理之中。
“是么。”曹风抿了口热茶。
李公公赞道:“我倒是佩服这小小孩子,居然对自己下得了手。——连我都搞不清她是真心假心。”
“不管真的假的,秦地不收,这江山不稳。怕就怕这小丫头让皇上下不了手。就跟当年镇南王一样。”曹风道,“养着老虎,迟早是个祸害。”
“这个曹大人放心,小娘娘身体不好,老奴已经叫人多注意她的医药饮食了。”李公公含笑回答,他这话的意思很明显,苏陌的药恐怕又被动了手脚。“倒是镇南王,还请大人多费心啊。”
“皇上已经不相信镇南王,却顾念兄弟情分未下杀手。如今镇南王羽翼渐成,恐成大患。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皇上对镇南王再起疑心。镇南王近日即将凯旋,只要让他们俩一齐参加这次祭地。我保证皇上不会再将镇南王当兄弟。”曹大人笑着。胸有成竹。
李公公和曹大人相视而笑。
“苏陌,你要不要参加祭地?”皇帝笑着对苏陌说。他没有叫苏陌“爱妃”,因为他发现叫她爱妃她根本反应不过来。他内心暗笑这是个傻丫头。却不知道苏陌不是反应不过来,而是反应过来了也排斥这个称呼,索性不答应。
“祭地?”苏陌猛然想起两个月前说的“祭天”,不由心中一阵紧张。
看着苏陌一脸疑惑,皇帝笑道:“对,祭地。祈祷我国国运昌隆,五谷丰登。以前朕是带贤宁皇贵妃去的,这次朕想带你去。”皇帝笑意盈盈。不带贤宁皇贵妃而带苏陌,这里面暗示的恩宠是无数后妃几辈子都求不来的。
苏陌似乎在考虑。皇帝看着她怜爱地摇摇头。
此时,殿外传话,皇帝宣见,不多时,一铁衣侍卫递上一封快马奏折,“报!镇南王凯旋回来,如今已在玄武门前,跪地等候吾皇之令。为祷上天恩泽,镇南王还特意带回北方戎国的玛瑙五谷,以作祈福,更震皇威。”
皇上脸上闪过一丝奇怪的神情,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抑或二者皆有。李公公“热心”地问道:“这好了,兄弟团聚了,又打了个大胜战。百姓们可知道?”
“禀公公,京城百姓夹道欢迎,迎出京城二十里。更有父母送儿投军!”那铁衣侍卫说着说着竟然带着一丝骄傲。显然,作为军士,他也有热血。
皇上脸色变得难看。
此时小苏陌突然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带着许久未见的笑容,道:“镇南王回来了,他要祭地吗?我也要去!”
皇上看到苏陌的笑容先是心中一喜:她有多久没这样笑过了?然后脸色更为阴郁,他扭头道:“不,你不用去了。”
苏陌,你不懂吗?你的笑容,只该属于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