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飞霜殿的气氛并不好。
镇南王坐在一把椅子上,看着他皇兄,虽然赐了坐,两人之间却没有多少语句。偶尔说起两句,也是与今日对话无关。这光景,与往年大大不同。
可是镇南王却没走,他在等一个答案。或者是一句话。
良久,皇帝咳了两声。镇南王终于道:“皇兄,若是没有别的吩咐,臣弟就告退了。”
皇上点点头。都不隐藏他的冷漠。镇南王叹气要走。
却听得皇上又说了一句:“朕派人送送你。李公公。”镇南王心中一暖,回过头,看见的却是皇上冷若冰霜的脸。于是他意识到,这不过是他皇帝哥哥的一句客套。
“王爷请吧!”李公公笑眯眯地说。已有两名女官打起灯笼引路。一行人走出飞霜殿。此时,月隐云遮,月华收敛,一阵冷风刮过,初春的天气,竟然下起雪来。只见这雪,扯絮飞花,洋洋洒洒,不多时,天地一片朦胧。镇南王心情不好,走到花苑处,不由看着这雪景沉思。雪景清冷,月光仍在云间游离,天地蓦然壮阔。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如这六瓣一般,毫无对不住皇兄之处,却偏偏皇兄越来越容不下他。自己一片私心为自己的哥哥打拼江山,难道错了吗?冬归处,雪融冰消,那他呢?飞花舞,镇南王吟道:“碧天任沉浮,乾坤明清晓。浩然对天地,冰洁笑舜尧。”
却不知花苑旁过来了另一队人。不是别人,正是苏陌。苏陌本来并未注意路旁人。听到吟诗的声音,猛然止步。
镇南王正在望景生叹,只听一声欢呼,刚回头,一个人儿就扎进了他怀里。顿时,熟悉的香味和温暖冲销了适才的所有不快。低头看苏陌,几月不见,又长大了。眉眼益发美丽,白女敕肌肤竟将雪花比了下去。脸蛋却瘦了好些,镇南王心中一酸。苏陌欢呼雀跃,高兴写在脸上,“我有好多话想说。”苏陌软软道。双目对视,暖暖间,似乎雪花都不再冰寒。镇南王正想抱她说话,却感到一道冰冷的目光,他本是习武之人,下意识偏头一看——皇帝正站在飞霜殿台阶上。
镇南王心知不好,一把推开了她。
苏陌不解,又要扑上来。
镇南王却再次推开她,退后几步,隔出一段距离,冷冷道:“娘娘,保重。”转了背。
这句娘娘,把他自己的心也浇得冰凉。
他听到苏陌停顿了一下,又紧张地追了过来。似乎生怕自己离去。不得已,他暗将手中戒指取下,使了个手法往后一掷,苏陌就噗通摔倒在雪地。他心中不忍,只好快步离去,连头也不回。只听到苏陌追不上他,终于急得哭了出来,“我不是娘娘!”“你讨厌!”“再也不要看见你了!”“再也不要看见了你了!”
苏陌在这深宫之中,孤立无援,好不容易见到镇南王怎么叫她不开心?在她眼中,镇南王是亲人,是特别的玩伴。还是会莫名其妙梦见的人。所以她见到他时,自然又露出了本心的喜怒。却不料镇南王冷冷地离开,那一声“娘娘”听得苏陌冰冷冰冷。镇南王不知道苏陌已经许久没有哭过,更不知道她这一哭,竟然跟决堤似的,连苏陌自己都止不住。只觉眼泪簌簌滚落,心中越益发难过。
“再也不要看见你了!”苏陌哭着向前掷出一把雪花。那雪花砸落在泪竹上,飞散做点点斑斑。
镇南王走了很远,再回头时,只见那小人儿还在泪竹旁。
“真是的,冻着怎么办。”镇南王心想。脚步却不能停下,渐行渐远。他知道,他背后有一双眼睛,正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镇南王回到南苑。那双阴毒的眼睛,那些冰冷的话,好比一块块石头堵在他胸口里,把他憋得喘不过气来。又像是一把把悬在头上的刀子,随时可能落下来。
鬼琰走了过来。拱手道:“王爷,有客。”
“不见。”镇南王心情不好,连客人是谁都不问。
“恐怕不能不见。”鬼琰尴尬地笑着说。
“为何?”
鬼琰指了指南苑殿内,道:“他已经在屋里了,还把你的酒……。”
鬼琰话没说完,镇南王就长袖一甩,进了殿内,推开门,这么大胆的果然是宇文长卿。只见宇文斜倚在房内的临水观景平台栏杆上。悠闲地捧着他的书,喝着他的酒,赏着初春白雪,好不自在。
镇南王见到这位朋友,脚步竟然安稳了不少。走到宇文公子面前,夺酒,道:“哪来的花子,没酒喝了来讨酒?”
宇文长卿一笑,他似乎有心事,已是半醉,带着醉眼这一笑显得极其邪魅,见镇南王凑得近,索性将手臂搭在镇南王肩上,眉头一扬,懒洋洋地说:“总比有些人讨醋喝好。”
镇南王一拳砸在宇文公子的脸颊旁。这家伙总能一语说中他心里最痛的地方。他本神力,这一拳将柱子深深砸出四个小坑。宇文公子却动都没动。只轻笑道:“我是来救你的。——他要动手了。”
“谁?”
“别装傻了,还有谁?不就是你心爱的皇兄,你相亲相爱的好兄弟吗?”。宇文长卿道。
镇南王安静地看着宇文。他不语,其实他一直都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可是他总在等待奇迹的发生。
“俄国铁骑正在和蒙古交战。蒙古王已经发来了信函,美丽的公主也在路上。这战不好不打不打,也不好打。你皇兄必会叫你去。这么多年,他为了你的“安全”,在你军中安插了不知道多少人,所以到时候,你或许死于沙场;或许是死于意外。总之,这次出征你异常凶险,说不定你皇兄终于可以高枕无忧。”
镇南王沉默。难道,这就是他哥哥一直追求的安心吗?难道,真的就只有一个人在把他当兄弟?难道,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想到祭坛上的话语,想到不得不推开的苏陌,镇南王隐隐觉得自己心底有什么东西要喷薄而出。
“你已经没有退路了。”宇文长卿道。
镇南王不语,仍坚定道:“我不反。”
“你死。”
“也不反。”镇南王坦坦荡荡。
“有的叫反,有的叫做顺应天意。你若是想畏畏缩缩地死,我不拦着,成全你的忠义;但是你若是想轰轰烈烈地活上一把,宇文长卿随时履行自己的诺言。”
“宇文,你到底想干嘛?”
宇文长卿放开镇南王的肩膀,醉眼朦胧地哈了一口气,抓抓头道:“或许是不想无能为力地等死,总想看一看明天的太阳是不是能不一样。”他已醉,半开的衫领里露出一抹肌肤,和一道刺眼的伤痕。
宇文懒懒拎起酒瓶对着雪景道:“三年,我所能做到的。你打算当岳将军,还是赵元帅,都只有这三年。——她,也只能帮你三年。”
“谁?”镇南王追问。
“苏陌。如今,能提前得知皇帝所有计划的,只有她。”宇文长卿道。
要苏陌为谍?“什么!”镇南王道。太危险了。
“若是不拼一拼,不用三年。三天,你会看着我们统统死掉。”宇文长卿带着醉意,慵懒地将手中酒壶松月兑。酒壶落在冰冷的地面,碎成一片一片。
“苏陌、我、你、秦地的所有人。”宇文长卿说。酒珠飞溅,晶莹里裹着火的香洌,又有着噬魂刻骨地冰冷。
镇南王不言语。宇文公子默默又抓起一瓶,灌酒。镇南王也捡起一壶酒,开了。对着不知道是自己的影子还是宇文公子道:“干杯。”
宇文看也不看,半眯着眼,道:“干”。
两人一饮而尽。
雪飘。夜色起涟漪,寒光照旌旗。
“娘娘。”有宫女提醒苏陌。苏陌回头,扑来的飞雪迷糊了她的眼睛。她没看清是谁。还未揉眼。一巴掌就狠狠扇在她脸上。
苏陌一个踉跄跌倒在雪里。不及苏陌反应,一双胳臂紧紧抱住了自己。苏陌挣扎。一片温热的唇却吻上她被扇的脸。
苏陌大惊,出于本能,将吻她的人一把推开。
一看,竟是皇上。
皇上又是一耳光,打得极重,苏陌哇了一声,吐了一口血。不待苏陌做动作,皇帝一把将苏陌搂入怀里。紧紧地掐着苏陌的胳膊,恶狠狠地道:“不要背叛朕,否则……。”
“疼!”苏陌挣扎着。用手去拼命去推皇上。
看到苏陌手腕上的布带,皇上似乎噩梦初醒般身子一震。放开了苏陌。苏陌浑身发抖,连连后退。他反倒却蹲下,轻轻模着苏陌的脸说:“对不起,苏陌,朕想多了,你怎么会背叛朕呢?你还这么小,你是朕的。你不会背叛,只有你不会背叛。”
苏陌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皇帝将她搂回,道:“苏陌,别怕,朕错了。你要什么?你要什么朕都给你。等你长大,朕让你做皇后,不,哪怕你要这天下,朕都给你。”
后面的宫女太监见皇上首先发狂打小皇妃,已经吓得战战兢兢,此时又听到皇帝如此说,不由各个缩了脑袋,只当没听见。
“什么都依你,只要这心有个放的地方”心里道。在这个世界上,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信的东西了。他的父母,他的妃子,甚至他的亲弟弟。他只知道要无情要冷漠要削除掉所有可能威胁到他的势力。可是有时候,他也会累。他终于签下了杀害弟弟的诏书,可是他不能不签。因为他是皇帝。
苏陌被抱着,她感到,眼前这个男人似乎在发抖。他是皇上,他也有害怕的东西吗?
苏陌模模皇上的头。
没想到,这一模,皇上居然靠着她嚎啕大哭。
第二天,宫内多了许多流言。一是皇上居然在雪地上对九岁皇妃强施雨露,两人雪地留情;一则是皇上欲临幸小皇妃,但九岁皇妃不从,遭到毒打;还有人说,是镇南王的出现让皇上吃了醋。可是让宫里妃子们不解的是,皇上对九岁皇妃益发宠爱;而九岁皇妃的守宫砂却还在,宫女也说小皇妃仍是处子身。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众妃子不解。
清晨
鬼琰从院后转出。朝宇文行礼道:“公子。”
宇文公子点头,道:“怎么样了?”
鬼琰道:“我们的人已经进来了十二个,虽然不多,但是目前保护镇南王是没问题的。”宇文公子点头。
“我已安排一个人进宫。”宇文公子道,“到时或许需要你们在京城的人帮忙。”
“公子放心。但不知这人是谁?如何联系。”鬼琰道。
宇文公子笑道:“这人你跟他还认识。”
“哦?”
“王家五少爷王韵致——不过现在,他已经是在御医院受教的医学生官了。”宇文公子道。
一个痴字,不知害了多少人。
苏陌永远不会知道,在太医院的走廊里,有个少年空守了一夜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