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害怕,苏陌当然更害怕,和士兵们不同的是,苏陌害怕得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穿着丧衣的人越走越近,却无能为力。她的脚受伤,手被锁住。虽然有无数个念头,却都赌在喉咙里。
直到苏陌看见一具“僵尸”突然身子一折——从地上捡起了那本被魏大哥丢下的文呈。苏陌心中奇怪,“难不成僵尸也是认字的?”。
正在疑惑间,就听到那僵尸居然开口说话了,他说:“错了错了不是收税的税官,是送个守陵孝女来守陵的”
节墨寂静,他的声音在街上听得一清二楚,还带着一点回音。他的话音才落,就见那些丧尸们都不再缓慢的行动,而是一霎那行走自如,有些甚至欢天喜地蹦跶起来,不少人一边朝苏陌走还一边将披散在脸前头发掠到脑后去。
苏陌捂着胸口,打量来人。只见这群人与活人无异,只不过各个面黄肌瘦。有几位瘦得着实可怕,以至于她即使把头发掠到了脑后,看起来反而比盖在脸上更为骇人。因为她几乎没有脂肪的脸,让她的一举一动像极了会动的骷髅。
“管她什么守陵孝女,不是税官就好”有人说。
从他们的言语中,苏陌已经明白来者不是死人而是活人。她拍了拍胸口,让狂跳的心脏平稳下来,呼吸了两口空气,静静地看着他们。
“守陵的,又是来做扫青的咱们还得养着她”有人说。守陵的小官不上品级,却一直有个风雅的名称“扫青”。这个名字取得名副其实,扫青扫青,就是给皇陵拔草的。这人的话音一落,众人的视线就不友善地落到蜷缩着的苏陌身上。苏陌窝在马车里,睁着漂亮的眼睛打量四周越聚越多的假丧尸。有那么一瞬间,苏陌觉得自己就是玩把戏的艺人手中的小猴子,任人围观。苏陌发现,当有人说了“咱们还得养着她”后,所有的人一瞬间把她看成了累赘。苏陌这样的年纪,对善意恶意最是敏感。何况她出生普通人家,知道乡人对上头来的白吃白喝的人的不屑。百姓们往往敢怒不敢言,任由酒囊饭袋们欺压,只好背地里不忿。可如今苏陌才不过一个毛团孩子,于是这些人的不满就写到了脸上。
苏陌从众人的话语中隐隐猜到这群人是把魏大哥一行人当成了税官,所以有意将“官”吓走。还猜到,这群人不喜欢自己。
“今年大水,我们可没闲粮食供一个扫青。”有人说。
“人都来了,皇上的圣旨咱们可不能违抗,否则要杀头的”捡文呈的那个老人家说。他说会杀头,围观的人顿时一片惊恐。终于,有个汉子道:“这样吧,要不她就按老规矩,住老扫青的房子。不过吃喝自己干活挣。这样行了吧”
一帮民众点头。
不少男孩的眼睛都在苏陌的漂亮脸蛋上打转,就算村人不喜欢她,男孩们却不是很在意,毕竟苏陌是他们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娃。和小村的女孩比起来,苏陌白女敕的皮肤,简直就跟女乃豆腐一样,让人看着都想碰一碰。
“她的脚有伤”有男孩眼睛尖。于是众人唰地一下围过来。有婆娘不满地说:“得,怪不得把她送这里来呢,原来是个残废”
这两个字像是刀子,一下扎进了苏陌的心里,还狠狠地拧了一下。
“怎么办?”有人问。似乎大家都在担心苏陌会吃光他们家那少得可怜的粮食。一时间议论纷纷,苏陌甚至听到有人说要把自己丢到海里去,还好老人家阻止了,说是再怎么也不能害人性命。还有汉子说,走了苏陌,没准还会派扫青来。
苏陌听着他们的议论,只觉得浑身冰冷冰冷。
终于,苏陌张口道:“我不是残废,我能干活。”
她的口音让大家安静了下来,苏陌继续说:“我的脚只是受了伤,我能干活。”她执拗地不愿承认某个事实。
“好,就这么定了”老者说,“何大鱼,拿斧头来砍断这链子。”于是有人应了一声,不久,有个憨憨的年轻人拿了把斧头过来,将苏陌的链子竭力砍断。可是却取不下苏陌手上的铁环。于是苏陌便戴着两个铁环被众人带走。众人还惊喜地在她的马车里发现了干粮,一群人蜂拥而上,将那硬邦邦的馒头馅饼一抢而空。甚至连苏陌的马桶都被人抢回家。于是苏陌知道,这个几乎被人遗忘的小村,真的很穷很穷。
苏陌被塞进一个石头屋子。众人连门都不关,就走了。因为贫穷和偏远,这里大概是真正可以夜不闭户的小村。
苏陌躺在冰冷的石头地上。打量这屋。虽然没有灯,但是借着月光和她越来越好的视力,她可以看清,这里是一间标准的守陵人小房。房子不大,各种大小箱子堆得满满的。有一个墙角还堆着些鱼竿渔网锄头斗笠簸箕。可见以前的扫青也过得颇为艰苦。再看四周的箱子柜子架子上,有香,有纸钱,有各种祭祀用的礼器,甚至还有一张积满了灰的小床。床上已经不知道几年没人睡了,连一床被褥都没有,只有一个用竹篾编的枕头。床下的箱子被翻了出来,苏陌看到那箱子里装着许多积压的白色丧衣。这大概便是村人身上服装的由来吧。这些白衣能保存这么久,而没有早早被村人瓜分,估计便是因为它们的不吉。
苏陌倒不忌讳。闯过几次生死劫难,此时的她已经不再顾忌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她奋力移动自己的身子。她不敢太动脚,因为她还残留着一丝希望,希望脚筋断了,还能长起来。她从床下箱子里扯出几套白衣,垫在身下,又扯出几套白衣权当被子。闻了闻,这些白衣似乎都熏过檀香。然后便月兑去脏兮兮的外衣,想躺下。在月兑外衣时,她看到了外衣袖子里掉出来五郎给她的东西。出于好奇,她捡起打开。这才发现,五郎这家伙是把一包银票塞进了她袖子里。苏陌粗粗看了下,许多银票上都打着五百、一千的字样。“可惜,这里有钱也没东西买。”苏陌环顾四周,将银票塞进了破床的烂腿里。
这么多天来,她第一次躺在“被褥”上睡,可是她怎么也睡不着,她在想她的脚,想素云,想秦地的人,还在想她的二哥。直到天亮,苏陌才睡了过去。
苏陌睡了没多久,感到有人摇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此时,已是白天,苏陌又开始发烧,有些昏昏沉沉。
“起来,编网去”那女孩说。这女孩长得壮实,即使营养不良,也有苏陌两个半个头。肤色被海风吹得黑紫,一时之间竟看不出脸蛋好不好。
苏陌全身酸软,连站都站不起来。那女孩便踹了一脚,苏陌吃疼,呜呜了一声。那女孩便骂道:“作死啊白吃白喝的东西快点”
苏陌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得。只好怒目而视,那女孩见状又是一脚。口中还说:“好看有什么用,好看能当画供起来啊”看来,这女孩似乎是听见了什么话,因此对苏陌有些不满。这么大年纪的女孩,对外貌总是上心的。
“瞪什么瞪想挨打吗?再瞪我就用凳子砸扁你的腿”壮实的女孩含气威胁。
苏陌不想被砸扁腿。只好扶着床小心翼翼地坐起来。她不敢朝腿上用力,她对腿还抱着希翼,不想让自己的梦一下幻灭。
壮实女孩见她动作奇慢无比,不由等得不耐烦,外面刚好有人叫她,自己便先出去。苏陌听到是几个女孩在嘀嘀咕咕说话。什么围网,什么好针脚。苏陌听出来,这个壮实的女孩有个男生的名字,叫做“阿牛”,又有人叫她“牛妹”。门口说话的两个女孩分别叫做“阿珍”、“阿珠”,是一对姐妹。还有一个男孩,一门心思想看苏陌,被女孩们叫做“小虾米”,也不知道是不是本名。
苏陌揉了揉眼睛,不想再穿那套又是泥点又是血渍的宫装,于是挑了套纯白的孝衣穿上。她本身娇小,挑了套小的穿着还是显大。腰带一束,倒也显得愈发清秀。俗话说,女要俏,三分孝。何况苏陌本就长得好看。她穿了这衣服,用一布条将头发束做一把,就算是穿戴好了。而门外叫阿牛的壮实女孩也已经等不及,带着一帮小兄弟姐妹哗啦挤进门来。看到苏陌的样子,倒也愣了愣。不得不心底承认苏陌的确好看。她这么觉得,身边的小虾米更是这么觉得。牛妹看小虾米的眼珠都快掉出来了,就没来由来了脾气。道:“穿好了还不走?要轿子抬你吗?”。
苏陌只好扶着墙心惊胆颤地站起。不出所料,她刚一用力,脚跟就传来钻心的疼痛。苏陌一下就软倒在地。与此同时,苏陌还觉得自己的某种希翼破碎了,眼泪一下在眼眶中打转。“我的脚真的废了。”苏陌心中说。
“我来背你!”小虾米屁颠屁颠地朝着梨花带雨的小苏陌扑去。跑不出两步,他就被牛妹推到了一边。牛妹道:“真是个断腿的——你一边去,我来”然后将苏陌背起。一行人出了屋子。
苏陌看见,这节墨果然如魏大哥所说,曾经繁华热闹。双目所及,全是以前遗留的石头房子。房屋平整,盖着青瓦黑瓦,都是石头雕成。这样的石板巨大沉重,既能遮风避雨,又不怕台风掀起屋顶。道路上也铺着大块的青石板,沿路可见店铺旁的花坛,没有花,只有些杂草。连路上青石板缝里都钻出了蓬蒿杂草,显然许久无马车走过,它们便在石板的缝隙里放肆张扬。有的杂草已经长到了小孩的腰间。仔细打量,节墨城有护城城墙,有哨口,有主干道连接南北城门。主道可以同过八辆马车,主道两旁是些空空荡荡的店铺,还有无数小道从主道伸展出去。店铺的门板都已被拆下,可以看见店铺里残存着些破砖烂瓦。城中央另有一条大道通向陡峻的采薇山。这布局严谨的城市却没什么人,路上连偶尔过路的母鸡和黄狗都没有一只。除了这几个半大少年的脚步声,便再无声音。脚步声回响在街道里,平白有些瘆人。偌大的石头城,空空荡荡,哪怕在白天也透着寂寥和阴森。沿着主道,过了去皇陵的路口,又走过一个气势磅礴的对海城门,便到了沙滩上。和太平港的黄沙不同。这里的海滩是银白色的。在清晨的阳光下,像丝绸一样洁白。若是苏陌脚没断,此时一定会哈哈地笑着在沙滩上奔跑。享受海风拂面的惬意和沙子挤过脚趾的酥麻。
不过此时,苏陌已经没了这样的兴致。只看着那蓝天朝霞里飞翔的海鸥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