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几天,苏陌都跟着节墨的女人们编网。她不擅长做这些活,如今因为不想当“废人”、“吃货”反倒学得特别认真。
虽说是叫“织”网,但是这渔网的编织和以前见侍女皇妃们“织”绣却是完全不同。苏陌用的骨针,其实与其叫做针,不如叫做梭。除了骨质的细梭,女人们手中也有竹梭。织网的时候,一手拿竹板,一手拿竹梭或者骨针,按着特定的针法穿梭打结。竹板大,洞眼就大,竹板小,洞眼就小。织到每到一行末尾就加针或者减针。编网时骨针用得不多,往往是补网或者织细网时用。最常用的还是竹板和竹梭。或许是有意为难苏陌,姑娘们没有给苏陌竹梭,只给了苏陌难用的骨针。
人只要一认真,就没有什么难事。十来天后,苏陌织出的东西开始有模有样。
但是村人对苏陌的态度却没有多少改变。
他们看苏陌的眼神仍然是在看一个外来者。不但如此,苏陌每次得到的“酬劳”都是远远少于牛妹等人的咸鱼干菜或者糠饼。
苏陌默默地接受这份不公,她觉得至少这酬劳能证明她不是一个废人。事实上,牛妹等姑娘的食量远远大于她,她所分得的食物已经足够。她消耗得最多的不是咸鱼,而是从采薇山引下来的清洌泉水。
“浇花也用不了那么多水啊”牛妹等姑娘总在议论苏陌的不是。毕竟苏陌这个女孩是她们中的异类。女生对于“异类”总是很敏感。她们议论苏陌费尽周折为了要洗澡,议论苏陌身上总有股香味,议论苏陌晚上不睡白天装娇娇小姐。总之,苏陌的一举一动都是她们的话题。甚至苏陌晒不黑也是饱受她们非议的一件事。
好在苏陌早已学会了面对议论。她安安静静地,似乎听不见牛妹等人的指指点点。
这些女孩不知道,喝水多不奇怪。最奇怪的是,苏陌因为白天太累,晚上不得不睡,反而渐渐被迫改变了自从被放逐来“白天发烧,夜间自醒”的诡异习惯。
当苏陌的作息恢复正常后,苏陌的头痛过整整一夜,然后就再也不会在晚间无比清醒地坐起睁着眼睛盯着黑暗。而晨起发热的怪病也无声无息地消失。
也是从那时起,苏陌又开始梦到在地宫起舞。梦中的荷花亭总让苏陌感到无比安心,有时候她会想梦要是永远不醒就好了。以至于她每天早上醒来时,总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怅然若失。但是只是一瞬间,“会越来越好的”小家伙学会了对自己说,然后微笑地面对牛妹等人。
老吴曾经说过她的梦或许跟某种心法有关,还曾经一度批评这种“野孤禅”华而不实,没有半点用处。可是现在,苏陌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这野孤禅的最大好处。那就是不管她前一天有多累,第二天早上醒来时,都会精神百倍,身子的酸痛也会消失不见,甚至连手指磨损起泡的地方都会滑女敕如初。
就在苏陌开始学会第三种打结织围网的方法时,村里发生了件大事——四婶的婴孩活活饿死,大鱼叔失踪。
四婶的**被割,村人就一直在想办法喂这个小婴孩,最终,小宝宝还是没能熬过去。四婶眼睁睁地看着小孩一天比一天瘦,最后活活饿死在自己怀里。
小婴孩死的那天晚上,大鱼叔就失踪了。大鱼叔是村里不多的几个精壮之一。平日里最是老实憨厚,总是在为村里人的口粮奔走。大鱼叔家有点傻的二丫头说大鱼叔是去找吃的去了。这句话一出口,村人们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
在这时候去找吃的,只有两条路,一是出海,而是上山。出海没了好船,上山又有尸毒。村里人的心揪成了麻花,打着火把在海边和山边找了一圈。可是连大鱼叔的人影都没有,船也不见少。于是村人渐渐集中在通往皇陵的道口前。黑暗中延伸的阶梯像极了一条趴在山上的长蛇,又像是怪兽的舌头。
“不会的吧。是不是大鱼他还有别的船?”有人一边张望一边说。谁都知道这种希望不大。
二丫头哇哇地哭着,不知为何总在嚷饿。牛妹看不过去给了她一巴掌叫她别哭。苏陌知道,二丫头一定是饿得狠了。于是把自己剩下的鱼干给了她。一块鱼干换来了傻二丫的破涕为笑。小苏陌也朝她一笑。结果遭来一顿冷嘲热讽:“哟,别人失踪了她还笑得出,她到底是不是人啊?”,“不是人,是朝廷派来吃米面的狗”,“还是跛脚狗”“谁说她跛脚了——我看是断脚。”几个姑娘七嘴八舌地说,极尽挖苦之能事。
一句一句又掀起小苏陌心底的伤疤。
一连几天,大鱼叔好像从人间消失。没了大鱼叔,二丫头闹腾得更厉害,总是说饿。也不知道她是真饿还是用这个方法来表达自己挂念父亲。苏陌便经常把自己的鱼干分给她。旁人也不拦着苏陌,在许多人眼中,苏陌哪怕饿死了也是自己活该。傻二丫见苏陌对她好,她就傻乎乎地跟着苏陌。她长得和牛妹一般壮实,很乐意背着苏陌到处跑。而苏陌没有朋友,自然也会对她格外好。这样一来,苏陌俨然有了个傻跟班。
“二丫小时候挺聪明,后来是发烧烧坏了头。”一个男孩告诉苏陌,“咱们这太偏,她发烧时扫青大爷刚好死了,没人给她用药。结果烧一退就成了傻子。”
原来以前的扫青会用药。
被尸毒封禁的山林,会用药的扫青。苏陌隐隐想到什么,却捕捉不到那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灵光。
十几天后,大鱼叔出现了,再次出现在村子里的大鱼叔双手齐刷刷被斩断。两只断手用绳子串起来,颤颤悠悠地挂在他的脖子上。天气炎热,那断手已经开始腐烂。他身后还跟着十来个骑着马的彪形大汉并一辆马车。马车里坐着一个瘦瘦的小老头。大鱼叔身上绑着绳子惨白着脸跌跌撞撞地走着。
“节墨的人给我滚出来”一个大汉嚷嚷。
早已有人看见了这群人,更看见了断手的大鱼叔,便飞奔着去海边喊人。不多时,一村的人,连带苏陌都出现在了“村口”。城门下,节墨的汉子们拿着鱼叉和彪形大汉们怒目对视。
“你们节墨的狗,好大的胆子居然跑到我们长乐镇来偷东西”彪形大汉边说边踹了大鱼叔一脚。脸色惨白的大鱼叔一下滚倒在地。“大鱼”长老喝了一声,那声音中有无奈有理解也有深深的羞耻。他们是传统的乡里人家,和大部分的中原子民一样,不是到了万不得已不会离开生养自己的土地,安土重迁的思想在脑中根深蒂固。即使节墨已经大不如前,但是节墨的土人还是固守着节墨的水土。他们穷,可他们不偷不抢;他们穷,可他们是能被一两个税官就轻易“镇压”的良民。偷窃这样逆天的事情,他们想都没想过。众人看着大鱼叔,都觉脸上无光。
尽管如此,村里的男人们还是挺起胸膛和对方彪形大汉对视。——无论如何,大鱼是自己人。而且他也是穷得没办法才出此下策。
下海无船,上山必死。大鱼叔最后走了几天几夜去偷最近的镇偷东西。
“老爷啊,大鱼他已经断了手了。您就发发慈悲饶了他吧。”族老对着马车里的人磕头。村子里的人不多,彼此就是一家人。看到大鱼的手,老人家已经含泪。即使大鱼做的事不光彩,他也腆下老脸来求情。
他一跪下,村里的人就纷纷跪下,只剩下两人。一个是傻二丫,一个是苏陌。傻二丫不跪是因为她不明白,她只知道她爹回来了,还站在城门口傻笑;苏陌不跪是因为她被傻二丫背在背上。
这一下,车里人小老头的目光自然就看向原本被人群遮挡住的苏陌。“这海角疙瘩里居然还有这么水灵的女圭女圭,还是个男女圭女圭。”。看着苏陌,不知为何,车里瘦猴的眼神活像看见了一大笔银子。
“想要我们放人?我们要放人,用得着自己走几天的路到你们这大闺女不敢嫁的鬼地方来吗?我们老爷倒是有那个慈悲菩萨心,可惜你们这贼玩意偷东西就算了,还欠了我们赌庄的银子。”小老头捏着胡子说。
原来这是位赌庄跑银子的管账。怪不得那些彪形大汉一个个匪气十足,搞半天全是赌庄的打手。
“大鱼你怎么搞的”族老恨铁不成钢。
“我,我没……。”大鱼似乎着急想争辩。“去你X的”他的话被一个打手打断。打手不满地一脚将大鱼踹翻在地。
傻二丫似乎触动了什么,一下背着苏陌跑了过去。急得村人忙喊:“二丫头二丫回来”
傻二丫跑了几步,就仰起头,大哭:“爹,爹”她哭得莫名凄惨。大鱼叔一下哽咽在喉。又听傻二丫仰天哭道:“爹我饿我饿”
村人不由觉得心酸。大鱼叔是不是看见饿死了小婴孩,担心自己傻闺女也被饿死,所以才铤而走险?是不是作为一个父亲,他到底不忍心再看自己女儿受饥饿的折磨。到底要多么大的勇气和决心才逼得这个老实人去偷东西,还赌博?
“别嚎了烦死人了”瘦皮猴说。边说边伸出一只小拇指掏了掏耳朵屎,掏出一团黄色的物事后,一吹。几个打手一听马上作势要打二丫。二丫害怕,连忙闭了嘴,带着苏陌跑去了城门后面。半天才探出个头来。
“大鱼……他欠了多少?”族老问这句话时很没底气。村人同样没底气。
“也没多少,五百两银子。你们看,可别说我们来兴赌庄坑你们,白纸黑字,单据画押。”瘦皮猴从胸口模出一张叠得平整的白宣纸,打开。苏陌离得近,看到上面确实写着五百两。
“明明是五两”大鱼急了。他一说,又被身旁的打手扇了个耳光。一下翻到在地。打手拿起大鱼脖子上挂的手,塞进了大鱼的嘴里。村民看着这一幕都满脸怒气。哪怕是苏陌也明白大鱼肯定是被坑了。可是白纸黑字,告到哪都是大鱼错。
“五百两”族老的声音在颤抖。五百两够他们全村过好几年了,还能吃上白米面。这么个穷村子,哪来这么多钱?
“我们没那么多钱。”
瘦皮猴早就知道节墨没钱,似乎一点都不惊讶族老的回答。“没钱可以拿东西抵啊。总之一句话,要么见财,要么见尸”瘦皮猴想都不想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