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午饭,刘弗陵来到金日禅家中。
金日禅形同枯槁,卧在病榻之上,只微微喘着气。见来人竟是天子,欲起身叩拜,却被按住。
刘弗陵挥了挥手,郭云生马上屏退下人,自己则来到门口,警觉的观察着四周。
“大将军,朕来晚了。”
刘弗陵俯子,轻声说道。
如深潭一般的眸子里竟浸了沉甸甸的泪水。
金日禅忙摇了摇头,哑着嗓子道:“陛下做的极好。”
刘弗陵长叹道:“如今朕只有事事都依着霍光和上官桀,否则寸步难行啊!”
金日禅缓缓的点着头,勉强调匀了气息。
“难行也要行。”
刘弗陵的眼中掠过一丝悲戚。
金日禅原本是狄人,战败后向父亲投降,后受到重用,为人忠诚妥帖,却因为极力主张还政于少帝,而遭到上官桀和霍光的排斥。
“大将军,朕替先皇谢谢你。”
金日禅闻言苦笑,一行老泪潸然而落。
“当年,我是被你父亲的雄才伟略征服------”说着,他沉重的从嗓子里哼了一声,肺叶似乎撕破了一半,呼啦啦的响着。“才会降汉。但是,金日禅终究是个外族人,难以为陛下分忧。”
你父亲,这三个字一出口,刘弗陵眼角的泪水禁不住长长的垂了下来。
这满朝文武,怕是再没有第二个人会说出这三个字了。
“父亲和你是何等的感情,弗陵都知道。”
金日禅沉重的咳嗽声,令刘弗陵的心揪在了一起。
“千万记住,老臣曾告诉过陛下,如想亲政,务必分化霍光和上官桀。”金日禅昏黄的眼睛如死灰一般。
刘弗陵默默的点了点头。
这是他一直隐忍至今的原因,亲政,是他必须完成的历史使命,他,刘弗陵,绝对不可以成为傀儡皇帝,让后世耻笑。
“朕是刘彻的儿子,岂容他们践踏。”他郑重的说道。眉宇之间现出逼人的英气。
甘泉宫。
刘弗陵驻足在门外。
众随从不明所以,也不敢多言,只跟着他立在那里。
天已向晚。
归巢的鸟雀,在头顶一掠而过。
刘弗陵望着眼前的高脊巍峨,禁不住叹了口气,偌大的长安城中,长乐宫、未央宫、上林苑、还有眼前的甘泉宫,都是皇家重地,可是,为什么自己竟如此的形单影只,家,到底在哪里。
“陛下,柳伶怕已准备了晚膳,还是快回去吧。”郭云生缓声道。
刘弗陵终于点了点头,迈步走了进去。
是的,这宫里,唯一让他觉得安全的人,就是柳伶。
从他六岁那年,钩戈夫人突然离世,柳伶温暖的手便总是牵着他。
那时候,她也不过十三岁的样子,梳着两个鬟髻,苍白的一张脸孔,却是极漂亮的。
他很想知道,为什么她总是那么苍白,不管春夏还是秋冬。
但,他喜欢那女孩子的苍白,总好过长公主趾高气昂的脂粉味道。
长公主是他的姐姐,可她从不屑于正眼看他,似乎他只是个孩子,或者,永远都只是个孩子。
不错,他们,未央宫里所有的人,似乎都不相信他会长大。
除了柳伶。
虽然苍白,却是温暖的。
在无数个冬夜,尽管他的寝宫已经够暖和,可他仍旧赖着她,拖着她的胳膊,让这个苍白的女子躺到自己的床上来。
年幼的他,并不懂这意味着什么。
他只知道,这个女孩对他好,让他觉得温暖踏实,在她的怀里,他可以安然入眠,她的怀抱有着类似于钩戈夫人的凄艳。
晚膳。
谁都不敢说话。
所有人都知道,今天对刘弗陵来说已经太过充实。
刘弗陵默默的用着餐,却不知是何味道。
夜里。
他不断的翻着身。
月光划过帘幔,在青砖上流淌。
绿衣一闪,柳伶来到榻前。
刘弗陵头顶的汗珠如黄豆一般。
“陛下,心悸病又犯了?”她伸出手轻轻的擦拭着他的额头。
刘弗陵痛苦的缩成一团。
女子刚欲转身拿药,却被一把抓住,拖进帐子里。
刘弗陵将头的靠在她的胸前,疲惫的闭住了双眼。
“陛下。”
柳伶伸手推了推他,却见他动也不动,只皱着眉头,用双手环紧了自己。
她垂下手臂,轻抚着他乌黑的发丝。
“陛下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若是被人见到,会治柳伶罪的。”她声音轻柔,手指的温度,让少年感觉很舒服。
“朕若不是天子,柳伶亦不是宫女,那该多好。”刘弗陵似变了个人,竟与白日冷漠顽劣的形象完全不同。
柳伶暗自叹了口气,却不得不推开他,取了药来,侍奉他服下。
她苍白的面孔,灯火明灭处,眼波闪烁不定。
刘弗陵伸出手去,握住她纤细的双手。
“若有一天,我不做皇帝了,你可愿与我出宫?”
柳伶一惊,仰头看向他。
这双眼睛,令女人都会嫉妒,美的如此惊人。
他的确不适合坐在这个位置上,但世事岂能尽如人愿。
“在朕的心中,有柳伶的地方就是朕的家。”刘弗陵轻柔的声音,却让柳伶一阵颤抖。
“陛下,柳伶是照顾陛下长大的人,若是旁人知道这些,怕是柳伶连性命都会不保。”
刘弗陵闻言,一怔。随即仰天长笑。
“烟视媚行?魅惑君心?柳伶怕的是这些?”他的眼神瞬间变的悲哀绝望。
“难道你真的就从未把朕当成个男人看待吗?”。
“陛下是天子,而柳伶不过是奴婢,当日先皇为了立陛下为太子,惨绝人寰杀人无数,连母仪天下的卫皇后都不惜赐以毒酒,更何况是我们这些蝼蚁!”
她说到这里,自知失言,忙起身欲离去,却被刘弗陵一把抓住。
“胡说,卫皇后明明是畏罪自杀,怎说是赐毒酒。”他的目光中满是怒气。
柳伶见状忙挣扎着欲逃走。
而刘弗陵的双手却似铁钳一般,将她牢牢扣住。
“陛下,当年的事你还太小不能尽知。先皇的确赐了毒酒,但卫皇后为了成就他的威名,甘愿自行了断。”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却似刀刻一般,在柳伶的心中永远无法抹去。
刘弗陵松月兑了手,跌坐在榻上。
他还记得卫皇后,她是那么和蔼,从没有害过任何一个人。
为什么父亲要那样残忍。
“为了朕吗?”。他喃喃自语,目光涣散。
柳伶泪如雨下。
“陛下,别让**再有杀戮了!”
刘弗陵抬眼,她蓬乱的头发,似水草一般缠绕,苍白的脸颊上,晶莹的泪珠在月光下依稀可见。
他俯身,将她深深的拥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