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锦 第七卷 《风入松》殇逝 黄少原

作者 : 伏弓

我喜欢杜鹃花,那种火红色的杜鹃花。

开放时,漫山遍野,好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山火,那是种盛大壮观的美丽,耀眼的令人心慌。

我是个如杜鹃一样的男子,时常穿着鲜艳的袍子,在鬓角插着一朵红杜鹃,晶亮的眸子中迸射着大胆的目光。

长安是最富足的地方,这里气候温暖,夏季绵长。

刚来长安时,最令我震撼的是那宽阔的道路,我小心翼翼的将脚踏在上面,感受到来自脚底的平坦和踏实,这种感觉,对于我这种男伶来说,已经是种难得的尊崇了。

烈日的阳光下,我眯起眼睛。眼前是东市繁荣的景象。

长安的男子极会打扮,他们总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

我摇着手里的折扇,对自己微笑。

是的,我要为我注定短暂的生命留下最高昂的曲调,让它响彻长安,震颤我脚下的这片高贵的土地。

几天后,我来到章台,选择了倚翠楼。

红绡姨听了我的歌声后,将我带到一个女子面前。

起初,我有些不屑,要知道,在我人生的十六年里最鄙视的就是女人。

然而,那女人在我面前回过头来时,我到底还是被震颤了一下。

她的脸上,根本看不出年纪。

那种美好似天边的月亮,有着让人触手不及的高远和嘹亮。

当她开始抚琴,我由衷的赞叹。

后来,我们开始配合,竟然十分流畅。

几天后,我才知道,她就是宝筝,大司马霍光的女人。

霍光让我接近刘弗陵,我明白他的意思。

他说,这对我并没有什么损失,如果做的好,权势地位会接踵而至。

我点头笑笑。

他们都不知道,我和其他男伶不同。

他们接近权贵为的是狐假虎威,而我,我是真的喜欢和热爱男人。

我崇拜他们身上英武的气质和刚毅不屈的品格,甚至是鲁莽和粗俗,卑鄙和狂放。总之,他们的一切好与不好都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

于此同时,我厌恶女人,她们矫揉造作,阿谀逢迎,善于摆弄玄虚,却总是自取灭亡。

我自小长在坊间,对男男女女莺莺燕燕看的太多太透。

女人要么痴情到一塌糊涂,为了男人和孩子可以将自己忽略掉。一个出了嫁的女子就像一只倒尽了水的木桶,只等着在阳光下干涸崩裂,一点点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萎缩腐烂。而他们的男人则不断的娶回年轻貌美的妾室,生出形形色色的小孩,对于这样的漠视她们竟然丝毫不觉得惭愧和委屈,她们乐得向外人宣称自己的娴熟蕙质,却将苦水背地里吞咽。这种女人没有尊严。

另一类女人则负心寡义,她们只要男人的钱,其余的都不管不顾。这样的女人多数出现在ji院里面。她们如同一个金色的漩涡,男人就是不幸飘入的叶子,瞬间便被淹没。我见过太多因女人而倾家荡产的男人,他们家中有着痴情的女子,外面有着玩弄感情的情人,这真是人间最好看的悲剧。这种女人没有感情。

我时时刻刻都在品味着这些悲剧带来的刺激。

却始终没有发现既有感情又有尊严的女子。这种女人是我身处的时代里最缺乏的美丽。

看惯了深情的怨妇和无情的娼ji之间的较量角逐,作为男伶的我,又怎么可能对她们产生兴趣,对我来说,和女人混在一起才是天大的笑话。

我始终带着自顾自的微笑,当然我也早就知道,自己早晚也会沦陷在这些陈腐的悲剧里面。不过我的悲剧里需要个对手,能让我彻底为其臣服甘心为他奉献的对手。

当我见到刘弗陵的一刹那起,我知道,他就是那个足以和我的深情相抗衡的人,我的陛下,请允许我将生命交付给你。

其实在陛下前,我也交往过几个权贵,不过都是未来长安之前的事情。

在长安,我是一张锦绣的白纸。

那天随着我的师傅宝筝去上林苑表演。

回来后,我便陷入了相思。

其实霍光根本不必对我再三叮咛,那样俊美的帝王,任凭谁,只要与他对视片刻,便都会情不自禁的被牵引而神往。

我不想探究大司马要我去接近陛下的政治原因,因为,此时此刻我已经无法停止思念,那些政治上的纠葛与我无关,我只希望能再次走到他的面前。

就在我焦头烂额无所事事的时候,宫里传来消息,陛下诏我入宫。

我知道,我的人生会因为这个决定而改变。可是,不管是悲是喜,我都愿意去接受。

记得来到刘弗陵身边,是个夜晚。

他正倚在榻上,目光朦胧深邃,手里的茶早已冷却。

我走过去,远远的跪下向他问安。

我用最美好的声音说了那几个字。陛下长乐无极。

他抬起头,幽幽的看着我,然后说了这样的话。

“你过来,朕有些冷。”

我连忙拉起衣角,快步朝他走去。

当俯身在他身旁时,我清晰的看见了他眼底的悲伤。

我的陛下受到了伤害。

我恍惚的伸出手去,轻轻擦拭着他的眼角。

那里没有泪,我却固执的以为,我可以拂去他心里的伤痕。

当他握住我的手,将我拉进他的怀抱时,我告诉了他一件事。

那就是,我有肺痨病,很可能会随时死去,甚至可能将病气过给他。

我本以为他会连忙将我推开,谁知,他只是先愣了愣,随后惨淡的笑了。

“朕有心悸病,也随时可能死去。”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后来,我亲眼见证了他发病的过程。

那是非常骇人的事情。

他不断的喘息,不能被移动,我只能远远的看着,他苍白的脸色让我莫名其妙的想起某种花瓣,那种冰冷的,却极易碎裂的花朵,也许是雪花吧。

宫人们忙来忙去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我在想,或许此时此刻他的灵魂已经开始徘徊,稍有不慎,便会抽身而去。

然而令人觉得奇怪的是,自从和他在一起后,我的病似乎神奇的好了许多,很少咳嗽和申吟,我竟然越来越健康起来。

也许,是爱情的缘故吧。

我知道,尽管我如此努力的爱着他,却不过是他填堵岁月空白的一个口袋。

再后来,我渐渐知道了他的一些事情,原来他爱的人是柳伶。

全天下的人都为之震惊,只有我并没有那么激动。

这本是件很合理的事情,我真有点怀疑,连我这样生长在最世俗的肮脏缝隙里的伶人都深刻懂得的道理,为什么让那么多饱读诗书身经百战的政客们觉得仓惶。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因为所有人对陛下都怀有私心,他们都希望事情朝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只要事与愿违,便深深的难以理解。

我摇头苦笑,每当这个时候,陛下都会随着我淡淡的笑着。

仿佛我们说的是别人的事情,我心痛的看着他微垂的眉眼,为什么我只是个男伶,或许我也可以为他做点什么。

我们用很多的时间来享受彼此的,这是我今生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外面的传闻并不对,陛下不是冷淡的人。只是,他太想要保护所有人,以至于将自己忘记。

我是男伶,不可能为他生儿育女,因此,我得到了他的女人们应该的到的东西。

也因此而成为了他的莫逆之交。

其实,爱情从来就不曾简单,它不仅仅是的吸引,当遇到真正相知的恋人,一切都变得无所不能。

我们也是知己。

另一种界限下的知己。你如果太世俗,是不会明白的。

我亲眼见证了陛下在政治上的雄才伟略,他是个宽容且果决的人。

当时,我很明显的背叛了霍光,将他的阴谋委婉的告诉了刘弗陵。

令我惊讶的是,他什么都没说。

也许,在当时的情势下,搬倒霍光还不是时候。

于是,他将所有的力量集中在铲除上官桀这件事上。

因此,在某种程度上,他和霍光达成了短暂的一致。

这段和平,为对付上官家族带来了时间和机会。

令我怀疑的事情是,他到底有没有想过要对付霍光。

我试探的告诫过他,霍光为了不让他亲政甚至想到了利用我来接近他,使得他得了个专宠男伶的坏名声。这是需要还击的。

而他,竟然说,这些事固然不能漠视,然而,却不是他要做的。

那一瞬间我十分彷徨。

不是他需要做的,难道还有别人?

后来,我惊讶的发现,他竟然命人织造火浣锦。

那天,我愤怒的冲进他的寝宫,要求他明确的告诉我,他到底在谋算着什么。

要知道,我是发誓要用生命来跟随和护卫他的人啊,他怎么可以对我隐瞒。

他沉默了好久,然后向我坦白了他的意图。

原来,他要在甘泉宫制造一次大火,造成被烧死的假象。

我惊恐的瞪大眼睛。

“之后呢?”

我发现自己的声音在不断的颤抖。

我怕他说出的话,仍旧被他轻而易举的说了出来。

“然后,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我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一下子瘫软在地。

他要抛弃我们,抛弃所有的人。

他俯身在我身旁,将我轻轻的拥入怀里。

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候,他还能若无其事的安慰他人,要面临熊熊大火的人是他啊

我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你走不了,除非他们找到尸体。”

他终于愣在那里。

是啊,他谋划的不错,可是宫里的人绝不是废物,他们必须找到能证明陛下驾崩的证据才有可能将他的死讯公诸于世,否则,必然群龙无首,朝纲大乱。

他的眼里,顿时卷起无边无际的悲哀,那深痛的悲哀一下子将我淹没。

他在用生命甚至名誉保全着所有的人,却在唯一一次为自己着想时被现实驳回。

他举起手臂,将头埋了下去。

我终于知道,其实,男伶也是可以为陛下分忧的。

请允许我最后一次使用我的身体。

我拉着他来到门口的一从杜鹃那里。

当时,那花已经谢了,只留下一树的浓碧。

我微笑着看着那棵杜鹃树。

“在我的家乡也有这样的植物,如果它盛开时,陛下一定要去看。”

“在哪里?”他若有所思的问道。

“夜郎国,且兰县。”

我根本不可能活到老死,说不定在哪个清晨或者夜里便会悄然停止呼吸,我的病让我今朝有酒,夜夜笙歌。碰见陛下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和荣耀,为了他而结束本该短暂的性命,是件令我觉得值得的事情。

起初他并不同意,我们因此而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不过当面对我不断咳出的鲜血时,他终于还是不再言语了。

我告诉他,我不想绝望卑微的死在病榻之上。

那天,我穿上龙袍,发觉自己还真的与他身形相似。

接着,熊熊的大火燃起。

我微笑着坐在那里,谁都不会知道,那些血是假的,是我为了逼迫陛下同意不得已而为之。

我是最好的表演者,我自豪的望着夜空的方向。

火已经遮盖了我全部的视线,我的眼前仿佛盛开了一片无垠的杜鹃花,妖娆艳丽拥挤不堪的向我涌来。

我身出手去,将她们拢进怀里。

那温暖的感觉,让我觉得无比的幸福和荣耀。

我,某个历史截面里,不为人知的男伶。被所有人忽略遗忘。然而,我知道,有一个人,他会用毕生的时间来怀念和追忆我。在这场大火的洗礼下,我变成了可以和柳伶同等的人物,成为了他记忆里永恒的伤。

我相信,来年春暖时,他必然会奔赴且兰,因为,那里有满山的红杜鹃,那如同接天连日的大火一般,熊熊点燃山野的,只属于黄少原的,火红杜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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