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锦 第七卷 《风入松》金尊冷 刘徇(一)

作者 : 伏弓

我不止一次的爬上墙头,在那里,偷偷窥视一个女子。

别以为我是被她的美貌打动,她是长安家喻户晓的丑女。

让我做尽幼稚勾当的,是她面前飘飘荡荡的面纱。它让我找到一种茫茫人海中同病相怜的感触,总是能触及我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那个部位。

因为我也是个必须经营面具的人,这是谁也不知道的秘密。

我的童年过得支离破碎。

一开始在鲁国,后来又辗转到了长安。可是不管到了哪里,我的身份都显得十分尴尬。人们总是尽量避免和我在正式场合碰面,因为大家都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我。

他们总是互相对视一下,然后慌忙垂下头去。

含糊其辞的说一声,公子。

是啊,我一直是个公子。

穿着华丽的衣服,穿行在最繁华的街市,可是,我是哪门子的公子?人家出来都能说出个出身门第,而我呢,只能潦草的说我是鲁世子的弟弟。

我的身份实在是多余和敏感。

来自鲁国,称呼刘晙是哥哥,然而我早就知道,我并不是刘封任何妻妾所生的孩子。她们总是对我避之不及,连抚养我长大的梁姬,也就是晙的母亲,都不准我叫她母亲。

从那些女子惊慌的眼神里,我知道,我根本就是个负担。然而能令鲁王宫的人觉得负担,我的身世到底是怎么样的呢?

第一个和我说起父母的人,是鲁王刘庆忌。

那是我随他来到长安以后。

我们为了天子的大婚而来。

然而,就在我有些玩的腻了想回鲁国时,他跟我说了这样一件事。

他说,病已,你不能跟我们回去了,你不属于鲁王宫。

那时,我也就八九岁的样子。

听他这样说,我忙点头说,我早就知道了。鲁王宫那么多人,他们都不承认自己是我的母亲,所以我猜测自己是他们捡来的孩子。

听了我的话,刘庆忌缓缓的叹了口气。

他说,病已,你的真正父母太高贵。我们只能替他们养育你,却没有胆量,也没有资格来让你喊我们爹娘。这不符合规矩。

我不解的看着他,然后,他简单扼要的和我说了我的身世。

原来,我的父亲是太子刘据的嫡子刘进,征和二年,我母亲王翁须在牢狱里生下了我,不久就连同卫太子一门被斩首。当时政局动荡,刘彻陷入杀子的自责之中,对后来的事情不太关注。恰好有邴吉和田丞相等卫皇后的人加以救助,我终于存活了下来。虽然当时已不再追查太子余党,不过仍旧无人敢收留我。后来田丞相竟然带着我赶到了鲁国,在那里,我得到了一个容身之所。

见我愣在那里,刘庆忌有些哽咽。

他说,卫皇后生前积德,也许,我就是积善后的余庆。

那时候,我不懂得什么积善和余庆。我只知道,我竟然是太子的后人。

然而,那个太子却因为叛乱而被杀,祸及整个母系家族。被历史上称之为戾太子。

那时候我虽然不大,却也懂得,追封一个人时使用“戾”,证明此人曾经做过不可原谅的错事。

经过一阵发愣后,我嚎啕大哭。

还不如是个捡来的孩子,还不如是个罪犯的孩子。为什么偏偏是这样。

后来的日子里,我的父亲刘进和爷爷刘据,被我认定为耻辱。

这也成为我游侠长安的诱因。

让我真正开始彻底放弃自己的,是陛下的诏书。

半个月后,鲁王要回去了。

然而,宫里送来了诏书。

它向全天下公开了我的身份,并且将我的名字写进宗册,我认祖归宗了。成为名副其实的皇室贵族。然而,陛下并没有给我任何的爵位和封地。而且命鲁王孙刘晙与我一同留在长安。

晙告诉我,我还没有到受封的年龄。

我点点头。默默而忐忑的接受了这个不争的事实。

后来我混迹长安,等待着那遥不可及的爵位和封地。

我的朋友中有一个叫张彭祖的人,他的爷爷是汉武帝时期著名的酷吏张汤,父亲是掖庭狱张贺。

张彭祖总是一副弱不禁风让你小觑的样子,实际上他极有智谋,聪明的很。

在多年的交往中,我们建立了深厚的友情,这友情有点江湖的味道,总是伴着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豪情。

我本是个擅长骑射的人,然而,来到长安后没有了这样的机会,不得不改练长剑,结果,我发现长剑虽然洒月兑流畅,可是打斗起来花架子太多并不能速战速决,我是个讲究实战且追求速度的人,因而我叫彭祖找找长安哪里有好的铸剑师傅。

那天,彭祖兴高采烈的来找我。说是找到了一位隐居多年的高人。

我十分高兴,跟着他,一直来到长安城南郊数十里的深处。

那是一片繁茂的森林。

真是难以想象,在这种地方还有人生存。

我们翻阅了几条小河和一座小山,才终于找到了那位高人的住处。

一座不大的破败茅屋,门却紧紧关着。

我们等在外面,大概在傍晚的时候,那人才从山里回来。

七旬上下,满头银发,脸面极黑,不过身板倒是非常硬朗。

我很礼貌的和他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他抬眼看了看我。

这一抬眼间,我发现他的左眼已经瞎掉了,吐露着红白的皮肉,让人触目惊心。

他看着我先是愣了愣,然后上下打量起来。我被他看的有些不自然。

若是换做个年轻男子这样看我,我早就喝骂他了。可对于老人和女人,我是格外宽容的。

不多时,他点了点头。

用沙哑的声音问我,可是要打造袖剑。

我觉得奇怪,忙点头说是。

他淡淡的笑了。

竟然将我们带到他院子里的一棵大榕树下。

我和彭祖都觉得奇怪,却也不敢多说,只愣愣的看着他将土地刨开,里面竟然露出一个已经被榕树根缠裹的看不出面目的黑色东西。

他转过头来,神秘的看着我。

“将此物带回去,剥去外壳后拿给我。”

说完,走回屋内不再出来了。

我和彭祖面面相觑。

回到长安城,彭祖不断的埋怨自己,说不该带我去找他,这个人明显是个疯子,恐怕也不见得真会制剑。

我摩挲着那块被树根包裹成茧状的东西,依照重量来看,此物内核应该是金属的。

我恍然大悟。

快步如飞的回到了家里。

那时候,我们还没有搬到尚冠里。晙也还没有奔赴战场。

见我拿着这个东西,他也很奇怪。

谁知,我和他无论用刀砍,还是用剑割,那些根须,竟然坚如磐铁一般毫无反应。

这让所有人惊讶万分。

张彭祖更是几乎惊叫,说一定是老人对此物下了蛊。

我回忆了一下,那老人的确似乎滇南人打扮,然而,他又怎么会随便对陌生人下蛊呢。我不信那些玄而又玄的东西。

晚上,彭祖走了。

我一个人坐在灯下,那东西好像一个蓄势待发的活物,虽然一动不动,却总是令我着慌。我必须马上将它弄开。

忽然间,一个念头闪过。

五行术数是当时极为流行的东西,这东西在树下埋藏了多年,上面包裹的应该是树根,这是属木的,那么火是不是可以克制它呢。

于是,我在院子里燃起一堆火。

晙披衣出来,先是觉得有些可笑,后来倒也觉得有些道理。

于是,我们一起将它扔进火堆里。

当再次将它取出后,我们惊奇的发现那些树根上竟然多了许多细小的裂痕。我们十分惊喜,忙用手去抠,却不料烫的很,而且仍旧如铁一般坚硬。

再后来,晙回屋去了,我一个人坐在石阶上,手捧着那个巨大的木茧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空忽然飘起雨来。

我一动不动的坐在雨里,竟然有些气愤。

为什么我要做什么事都那么难,我的生活仿佛被堵住的洪水,本来激情昂扬雄浑激荡,却不得不被挤压变形,沿着狭窄的河道,一点一点的爬行而过。

我痛恨这样的自己。

于是,我愤怒的将手中的木茧摔了出去。

只听见“噗”的一声响。

那茧竟然炸开了。

望着眼前的景象,我惊呆了。那雨雾弥漫的水帘里,茧状的根须已经断裂成无数的小段,破碎了一地。

里面露出了一段青绿色的东西,仿佛琉璃一般光亮。

我忙俯身去看。

那东西先前的光极为耀眼和璀璨,渐渐的,随着雨水滴落在上面,竟然越来越淡,最后,终于回归成了一片苍劲的灰色。

我确信,刚才看到了光。

绿色的光。

将它拾起后,才发现,地上那些根须碎末竟然如铁屑一般坚硬。

原来是年长日久,金属与树根结合在一起,发生了难以想象的融和,我忙俯身看手里的那块金属。

青灰色的家伙,触手之处皆是冰寒的凉气,隐隐有种透骨的威势。

我欣喜若狂,定然是那火和雨起了共同的作用。

第二天一早,我没有找彭祖,只身一人去了南郊密林。

老人刚刚起床,正准备进山打柴。

见我一脸喜色,他点了点头。

就这样,我拥有了一件绝世宝器。

记得当老人完成最后的工序时,抬头问我。

“给它取个名字。”

我想了想,正色问道:“老先生如何称呼?”

他笑了笑。

“毛贵。”

我还记得,当时他的脸被炉火映的红彤彤的,一道道汗顺着苍老的皮肤留下,那瞎掉的眼睛显得很狰狞。可是我喜欢这样的老人,他像个穿越时间的人,有着令人钦佩的沧桑和尊严。

我点了点头。

“我的剑,就叫毛贵。”

就这样,毛贵二字,被用纂书刻在了剑柄上。

极细小苍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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