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陵县,属汉中郡,以“纵横千里、山林四塞、其固高陵、如有房屋”得名。汉水在这里蜿蜒而过,百姓取而酿酒,这里的黄酒是绝无仅有的人间佳酿。
房陵地广人稀,土地肥沃,距离长安并不十分遥远,却是个偏僻的去处,自古以来便是皇家流放权贵的好地方。既可以随时被朝廷监督,又不至于太过辛苦,这里来的都是些既被爱着又被恨着的皇亲国戚。
秦始皇登基初年叛乱的长信侯全族极其门客眷属四千余人,以及高祖刘邦叛乱的女婿张敖全族,都是这里众说纷纭的例子。
我,作为一名普通的术士,竟然被送到这个皇亲眷属的流放地,只能说明刘徇根本就没想让我受苦。
事实证明,我的猜想没错。
刚到房陵,便有人除去我身上的绳索,然后告诉我,只要是房陵的任何一片土地都可以去,唯独不准的是离开这里。
我淡然的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总是喝酒。
我不想再看到别人的悲喜结局,连自己的命运都不想知道,却偏偏深深的洞悉过一切。那深沉的不能自拔的痛楚让我实在不想过分清醒,此时此刻,酒成了最好的东西,而房陵刚好生产美酒。我是不是该谢谢刘徇呢。
经常喝的是一种叫做“琥珀”的酒。
起初我觉得店家很无趣,酒就是酒,可以用任何东西来形容,为什么要是琥珀,琥珀就是琥珀,那完全是两回事嘛。
可是,当那东西被盛在一只不大的陶碗里端上来时,我还是被它深深的吸引了。
那陶碗是赭石色的陶土烧制而成的,上面依稀有些裂痕,好在只是表面的风化,并没有酒水从里面渗出。那液体呈现深棕红的色泽,非常浓稠却又极为清澈,可以看见碗底的旋涡纹饰,那纹饰透过一泓棕红色的液体,似乎将时光凝固,甜蜜而忧伤的独自优雅着。
我笑了笑,难怪店家要叫它琥珀。
琥珀的味道不如她的样子甜美,那是种微微带有苦涩的辣,可是在一碗下肚后,竟有种荡气回肠的热从胃里升起,那热气中,似乎有些腥燥的味道。
店家面带微笑,他以为我这个新来的外乡客会受不住。
谁知,我竟抬头看着他。
“再来一碗。”
后来,我便沉浸在琥珀泼辣苍劲的辣和热中。
这酒有点像西域的烈酒,我很喜欢。
醉是件最好的事情,我终于可以像常人一样昏沉和迷乱。
可我仍旧不能忘记,重重大山后面,巍峨的宫廷深处,我心爱的姑娘正被禁锢。
多少次我举起指头,却又不得不无力的放下。
我不能这样推算她的人生,天空中那破碎的星宿,让我根本看不清它本有的轨迹,总有什么宿命在撕扯它,让它无法还原成最初的样子。
我清楚的知道,在刘徇身边,她是安全的。
刘徇虽然将我们分离,却终究是个有着侠义性格的帝王,既然不允许别人将糟糠之妻许平君轰下堂,对深爱的杜飞华,又怎会不倾力而护。
他的性格,就好似毛贵。
记得当初,他将毛贵抛到我的手上。
那沉重的质量,让人有种触目惊心的凛然正气。
杜飞华当时正坐在我的身后,我知道,她并没有看见我们在交涉着什么。
可是,当那天晚上我们来到客栈后,她整理我的衣物时发现了它。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那样轻而易举的让毛贵出鞘,同时,一道耀眼的绿光在剑锋处闪过。
我当然知道,那是杀气,一道无比真实的看得见的杀气。
就这样,我将毛贵转赠给了她。
说是给她防身。
实际上,我明白,武器有它喜欢的主人,刘徇能得到这把剑,说明他的性格本是如此。
那凛冽的杀气,赫然桀骜的向世人展露着,此谓之坦荡。这种人绝不是阴险的小人。可他仍需要谨慎那杀气巨大的反噬,如今生他能学会将其收敛,必然会成为旷古少有的明君。
只有王者才有这样气吞山河的架势。
毛贵也同样喜欢杜飞华,就像刘徇本能的被她牵引一样。那是天性使然,我,术士,又怎会不清楚这点玄密。
于是,从那时起我便知道,她早晚都会去到刘徇的身边,不管我们愿不愿意,事情都会这样发生。
看不见飞华样貌时,我不知道她最终的结局。可当看见她美丽的面孔后,我仍旧不能得知她的归宿。这是多么令我激动和高兴的事情。我既为了自己不能预测她的命运而惊喜,也为她那断裂破碎的生命轨迹感到担忧。我知道,自从遭逢了她,我的人生也注定变得无法预测,这让我充满了感激。我是多么不希望过早的看见自己的结局。尽管需要别离,但总还是给我留下了希翼。
因而,即便被流放,我也仍旧对上天感恩。
我在这里没有朋友,这让我觉得有些孤独。
房陵的百姓只有少部分是原住民,大多数的,是流放来的王孙贵族。
他们总是紧绷着脸,似乎永远都无法忘记自己是被抛弃的一群。每当有新人来到时,他们也不会讯问你是为了何事而被流放。这里似乎是一个小型的宫廷,到处都有暗流汹涌,说房陵是长安的陪都一点都不过分。
我知道,一些人仍旧居心叵测,而另一些人却早已完全懈怠。
望着那些或者伶俐或者松垮的神情,你会感到极端的分裂和疲劳。
这就是物饶地丰的房陵,鱼龙混杂却又显得单调沉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