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国 第一卷 千古兴亡观气数 第五十节 烂到骨子里

作者 : 轩辕狂澜

果然,姚师傅就点破了其中的奥秘。这种核销方法,表面上看是户部掌握了全权,但其实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因为户部根本就不会来现场看实际到底要多少银子,了不起能派个人来清算账簿就算顶天了。定价多少、物料多少、耗损多少,全部是自上而下的糊涂账。一两银子的东西,抬价可以抬到三四两,黑心的时候八两都抬过,反正没人来监管,做的和领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抬得越多他们才能多拿不是?多出来的银子两边私下分账,大家自得其乐,何苦斤斤计较相互杀价。亏了谁呢?就亏了掏银子出来的户部。

历任总办,要么根本就不懂业务,被下面人坑骗;要么就存了同流合污的心思,趁机为自己捞上一票;难得有明白又不太贪的,也被下面人联合起来弄倒撵走。崇厚管的时候是这样,李鸿章管的时候还是这样,因为只有通过这个办法他们才能正经地从户部淘到足够的银子,才能够有钱挥霍浪费。当然,户部也不是没有明白人,但明白又能怎样?几十年下来,早形成了互相牵制的关系网,尚书、侍郎几年就要换一任,经办的官员倒可以十几年不挪窝,别的本事没有,骗骗两榜进士出身、满脑子忠孝仁义的老夫子们本事足够了。

用后世的话说,北洋局这才有了不断交学费的“本钱”。整个北洋机器局从开工到现在,三十多年过去,前后投入二千多万两银子,不断买机器,买设备,买技术,最后能造什么呢?不过就是每年几百万斤的黑火药、几百万枪弹、几万颗炮弹、地雷、水雷,还有一堆一出世就过时、十杆里有六七杆常出故障的落后步枪。当年能造出潜艇不过是再偶然不过的事情了,若不然怎么没听见后续动作?倒是造过几艘游轮,李鸿章有,慈禧也有,后来都不知所踪。不过,洋务派对外面吹嘘可不是这样的,谓这个机器局应有尽有,矿石进来,洋枪出去,银子进来,枪弹出去,标榜钢铁、冶金、机械、火药、化工、造船、轮机、枪炮,各个门类,从头到脚,统统都是国造。

当然,抬价的时候是大多数,压价不是没有,而且是很荒谬的压价。北洋局刚刚办起来时,黑火药定价是每斤银二分,这价格在当初是正常的,但后来物价腾贵,什么东西都涨价,二分银的价格却几十年不动,就偏低了。因为黑火药是大宗,动不动就是上百万斤的产量,户部再糊涂也不能视而不见,二分的价格就一直维系下来,没人敢动。可二分到后来是造不出黑火药的,每年上报的数量又不能减少,怎么办呢?掺假!黄土、沙子、碎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敢往火药中掺,一直掺到分量足够为止。然后再拿着掺了假的火药去造炮弹、造地雷、造枪弹,能炸响才怪。都说国造弹药不好使,很多时候从原材料开始就烂根了,还能指望成品管用?

这个末日的王朝,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气数将尽的模样。

以赵衡这次设计的工兵铲来说,如果他要规规矩矩走正式流程定制,那每一把工兵铲的定价起码得在三十两银子以上,其中六七成都是虚报的。哪怕实际用的三四成,在正式采购中还有以次充好、还有克扣——不然怎么可能有材料多出来私造?

赵衡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李鸿章说“造船不如买船,买船不如租船”,造船虚报价格,要亏六到七成,买船要亏三成的回扣,而租船因为金额不大,上下其手的难度加大,反而是贪腐比例最小的——老李是明白人啊!

姚师傅一顿话人深省:“管事一个月的俸禄明面上不到三十两,可他能养得起六个姨太太,还在天津、京师有四处宅子,钱怎么来的?”

而马师傅被赶走,固然有不能干活的原因,但归根结底还是在他那张嘴上。因为管事经常挪用工料去私造赚钱,而且私造后不肯给工人相应工钱,所有钱都自个儿独吞,他实在看不下去仗义执言,自然要被人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而赶走。

真他妈的!赵衡本就憋了一肚子火,听了马师傅的遭遇后更是怒从心头起,一站起来,抄起身下的凳子恶狠狠地朝墙壁砸去,“轰隆”一声过后,墙壁被砸了一个大坑,凳子散架后也落了一地。众人都是吓了一跳,这位大人的性子还真是暴烈,刚才还有说有笑的,说翻脸比翻书还快。

只有姚师傅还若无其事的有说有笑,赵衡看对方嘴角偷偷流露出来的笑意,心里顿悟,知道自己上当了——面前的人物可鬼着呢。想想也是,十五年前就能放洋出去的能工巧匠,早不说晚不说,挑这个时候给赵衡捅自己放洋的经历,吃饱了撑着?

“谁在嚷嚷,谁在闹事?”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外面忽然跑过来一人,长得肥头大耳、猥琐无比。

有人小声对赵衡嘀咕了一声:“他就是管事。”

“给我滚过来!”赵衡暴喝一声,震的人耳膜痛。

管事还没看清楚是谁在说话,只听到对面传来的声音似乎年纪不大,气急败坏地说道:“好你个小兔崽子,反了天了,居然在太岁头上撒野,老子不威,你……大……大……大人?”

他突然看见从人堆里站出来的赵衡,站在面前威风凛凛,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说话都哆嗦起来。从赵衡的官服上看,正经的五品文官啊!别看管事在工人面前吆五喝六,可论起正经官职来就是个不入流的吏目,离赵衡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管事上面有督办,督办上面有巡检,巡检上面有委员,委员上面才是机器局的总办、会办。光论官衔,总办正五品、会办从五品,赵衡的官衔比总办低,与会办平等,高于委员及以下,比起管事那就是天上地下了。

“还不滚过来?”

管事战战兢兢地走到跟前,恭恭敬敬地打千行礼,“卑职参见大人,不知大人是?”

“本官是候补同知兼武卫中军营务处营务委员赵衡,认得我么?”

管事本来摇摇头,想说不认识,忽地想起一个人来,浑身如筛糠一般,“大……大人就是前段时间报纸上登……”

“不错,就是我,这下认识了吧?”

管事这下真是有苦说不出,本来赵衡就算是五品官他也不怕,反正不是现管。不料听了赵衡的名头之后却暗暗叫苦。京津两地谁不知道新近窜起、为荣中堂所看重的青年才俊?不要说他一个小小的管事,就是机器局总办面对这个荣中堂麾下的红人也是要巴结的。只是,这么一个红得紫的人物,今天是哪根神经不对来北洋局?若是巡视,又没有事先通知;若是私访,偏又穿了全套官服,生怕别人不认你还是怎么的?不过,这只能是深藏于心的月复谤,面上绝不敢多言一句。

胖胖的身躯在地上磕头:“不知大人大驾光临,小的们有失远迎。大人来鄙局有……有什么公干?若有吩咐,派人传个话就行,绝不敢劳您大驾亲自跑来。”

“怎么,有很多见不得人的事情怕我跑过来看么?”

管事汗如雨下:“不敢不敢,卑职绝无此意。”

“哼!”赵衡从鼻子里重重地出气,“我不跑来的话,能知道你赶走马师傅么?能知道你娶六个老婆么?能知道你买四处宅子么?”

管事这下瞪得眼睛都直了,嘴巴张大得可以直接塞下苹果,当着赵衡的面他不敢还嘴,眼神却恶狠狠地扫着赵衡后面的工人,似乎想揪出来是谁告的密。众人慑服于他的婬威许久,居然不自觉地低下头去。只有姚师傅似笑非笑地看着赵衡。

“属实么?”

沉默,无言的沉默。这问题不能否认,当然也决不能承认。这点道理,管事在官场上模爬滚打多年了,当然看得清楚。

“哑巴了?到底属实不属实?”

“属……属实。”

“怎么,不服气?”赵衡伸出一根指头指着他,“我要是你,明天就识相地从局里滚蛋。老子连崇礼那里都敢打擂台,你一个小小的管事,碾死你还不和碾死一个蚂蚁差不多。”

说起崇礼,管事那才真叫胆战心惊:虽然表面上看是因为荣禄出面保了赵衡,但外面都在传说因为赵衡连英国公使的门路都走得通,所以朝廷不敢不放人。崇礼还是当权的尚书呢,而机器局自李中堂倒下之后,上下都是惊弓之鸟,有一天没一天的混日子,真要较真起来,谁都跑不了。

他汗如雨下,哆嗦着不敢动。

“滚吧,赶紧从我面前消失,明天别让我再看见你。”赵衡恶狠狠地说道,“这两年捞的够多了吧,不想下半生在牢里过的话,就给我识相点吐点出来。”

管事磕头如捣蒜,一溜烟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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