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知青宿舍里“安定团结”了,但平静的气氛却总让人感到怪怪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压抑的感觉。梦才原来在宿舍待的时间就少,现在就更加不愿意回来了。他除了巡山以外,大部分时间都在张老师家度过。基本上晚饭,有时甚至包括中饭,都是在那里吃的。他曾想把自己春节期间的口粮搬到张老师家,但被她制止了,说这会闹出矛盾的,她和小倩的口粮根本就吃不完,他不来也会送给别人。梦才这才作罢。
组里的猪羊都是梦才一手养大,可是杀它们的时候连个招呼也不打,这让他心里非常的不舒服。和那些牲畜相处久了总是有些感情,杀它们那天以及随后的几天他都躲在外面,它们的肉他也不忍心吃,这可能是他大部分饭都在张老师家吃的另一个原因。
“你干脆像去年春节一样,搬到我们家住算了,这样早饭也不用回去吃了。”一天小倩半开玩笑说。
“这不行,那样别人更要说你是我的童养媳了。”梦才装着一本正经的样子回道。
“无聊!”小倩的脸红了,小姑娘和去年不一样,对这个话题开始变的敏感和感到害羞了。
梦才可管不了这么多,继续讨厌道:“谁无聊了?你去年春天不是愿意……”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逃到了园子里,小倩拿着笤帚追到屋门口,看到他正准备出园门,顿脚道:“你走了就别再来!”
就在这时张老师从外面回来,将梦才拦了回来说:“小倩,你又欺负你哥哥了。”
“谁欺负他了?是他欺负我。”小倩委屈的说。
张老师笑道:“好了,不管谁欺负谁,都进屋去,外面冷的很,到屋里我有事和你们商量。”她把他们推进屋去,然后说起了事情。
原来是有关小倩上中学的事。春节过后,她就该去中学上学了,按照规定,她应该到红旗公社中学,乌石城离那里的距离也比较近,只有十多里路,但她的姑姑看到她对舞蹈的热爱,决定帮她联系邻区的清河中学。清河中学的文工团在全县——不,在全地区都是有名的,文工团的舞蹈教师是一对从上海芭蕾舞剧团下放下来的演员夫妻,这使得清河中学的文工团的舞蹈节目较其它地方文工团要高出一大截,引的不少军队和地方文艺团体常常到他们这里来选拔舞蹈人才。
张老师和清河中学校长和文工团团长都有些认识,找到他们把小倩的情况一说,他们便叫小倩去参加新学年学校文艺班的入学考试。清河中学每个年级都设有一个文艺班,只有该班的学生才能进入学校的文工团。那个年代,对普通人来说,要想出人头地,只有走文艺或体育这两条路,所以每年报名文艺班的人甚多,必须经过严格的身体和文艺专长选拔的人才能进入到这个班级。
小倩的考试定在两天后,也就是农历正月十五那天,刚巧这天全公社的教师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政治学习,张老师抽不开身,便叫梦才陪她同去。
“你们后天早上五点到公路上等车,有一班到徽州的车经过清河,你们就拦这辆车。”张老师嘱咐道。
梦才说:“不用,有一条近路到清河,只要一个多小时就能到,我带小倩走这条路。”
“你说的是经过黑林子那条小路?”张老师问。
小倩叫了起来:“我可不敢走那条路,听人说,黑林子是古代强人剪径的地方,好多商人都死在那里,现在还经常闹鬼。”
梦才笑了:“哪有什么鬼?这条路我走了好多趟也没看见,都是农民闲着没事瞎编出来的——如果你还害怕,我们走的时候带着狗,听说鬼最怕狗。”
“我从来没听说鬼怕狗这个说法,你别糊弄人。”小倩白了他一眼。她犹豫了好一会才同意考试那天从小路去清河。
农历正月十五那天,为了赶上午的考试,梦才和小倩很早就动了身。去清河的这条小路有十余里长,大部分都在山谷里盘桓。时值冬末,山谷中寒风凛冽,青石铺就的山道上覆盖着一层淡蓝色的薄霜。枯黄的山野、萎靡不振的树木……还有远处高山上的积雪都让人看不到一点春天就要来临的迹象。但小倩的心中的春天却已经到来了,对新生活的憧憬让她又兴奋又紧张,她路上不停的说着话。可奇怪的是她的同伴却一反常态,路途中非常沉闷,极少搭腔。一路上他都心事重重的在思考着什么——
原来他是在为刚刚发生的一件事情在忧虑——昨天早上小学校的围墙上出现了反标。这可是乌石镇从没发生过的事情,大队干部紧张的不得了,把公社领导和区公安都喊来了,又是组织全镇上的人去辨认笔迹,又是开动员大会,要大家积极提供线索,闹腾的整个大队一天都没有上工。
像书写反标这样的事,城市里时有发生,并不是什么特别让人惊讶的事情,梦才所在的职工子弟学校就经历过不下十次。这所学校既有小学也有中学(即当时所谓的戴帽子中学那类学校),梦才小学和初中时期都是在这里度过的,不知为什么,从他上四年级开始校园里面就不断的出现反标,有时在学校围墙上,有时在厕所……一发生这种事情,全校便停课抓反革命,又是对笔迹,又是互相揭发,公安局也来人调查,每次都要闹腾这么个两三天,但都是无果而终。当时写反标是重罪,一旦沾上弄不好就是家破人亡,所以人人自危,特别是班上那些成分不好的同学,如果此时别人多看他一眼,脸都会吓白。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梦才上初二的某一天——好象是在期末考试的期间,有一个外号叫“小日本”的初一学生在书写反标的过程中被逮了个“人赃俱获”。这个面色苍白的少年曾经在学校里被押着挨个班批斗了整整半年,幸亏他出身在根正苗红的无产阶级家庭,父母才没有受到牵扯,最后只落了个他自己被送去劳动教养从轻处罚。至于这个少年写反标的动机——据他自己坦白,是受陌生人的指使,但公安局对他指认的几个“教唆犯”进行调查后,发现全是假的,所以到最后也没有弄清他写反标的真正动机。
梦才经历过这样的风浪,所以对乌石出现反标这事本来并没有什么紧张的,但昨天晚上小李回来和他嘀咕,说老歪的小儿子狗儿下午到大队报告:前一天晚上看到梦才往学校方向去过——梦才前天晚上确实见过狗儿,那是从小倩家回来的路上,可是他是往自己宿舍的方向,根本和学校没有关系,这撒谎精!
这件事让梦才一夜没睡好,陈德军最近正在把矛头转向他身上,狗儿撒的谎一定会被当作整他的利器。
可是小倩并不知道这些事情,梦才的沉默寡言终于引得她不快了。
“你这是怎么了?一路上都不答话,我最近可没有得罪你啊!”
“和你无关。”梦才简短的回道。
小倩生气了,她绷起脸说:“你是不是不想送我去清河?不想送就别送了,我自己能走。”
现在他们已在黑林子边上,她唤了一声带来的家犬,说:“小白,我们自己走,不用他。”气呼呼的朝林中走去,但只走了不到十步便惊恐的退了回来。
“你怎么了?”梦才问。
小倩脸色苍白,声音都在颤抖:“我,我听到扑通一声,不知道是什么——”
梦才竖着耳朵听了一会说:“可能猫头鹰,它正在做梦,却被你打搅了——你竟还吓了一跳!”他开心的笑了,一扫刚才脸上的忧闷。
“你把手伸过来,我领着你走就不害怕了。”梦才道。见她仍然不愿走进树林,他便一把将她拖了进去。两人在黑暗中走了十多分钟才见到亮光,他们来到了那个叫冷井的泉眼旁边。
“这就是过去强盗剪径的地方。”梦才指着不远处一个池塘说:“强盗杀了人便把头扔到那个池子里,所以这池子叫断头潭。”
“啊——”刚刚好了点的女孩又惊恐起来,她紧紧的抓住梦才的手,紧张的话都说不出来。
梦才赶忙解释:“这不一定真的,我也是听德辉瞎扯,再说就是真有,这也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还是有商队经过这里的时候——你看这里就是岔道口,往南到清河镇,往东面的就是通向浙江的商道,都看不出来了,早好几百年就不用了。”他拉着发抖的女孩又走了七八分钟,终于从黑暗的森林中走出来了。
眼前是阳光明媚的山坡草地,小倩长长的吁了口气。梦才指着她吓白了的小脸笑道:“看,脸都变色了,胆小鬼。”小倩回道:“我不信你就不怕。”梦才老实承认他第一次从这里走也有些怕,但走过几次以后就好了。
小倩又担心的问前面还有没有这样的树林。梦才说没有,翻过前面的山口再走一里路的平地便到学校了。她这才将心放下,脸色也渐渐转为正常。两人说说笑笑——此时梦才也将反标的事忘记到了天涯海角——不一会就到了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