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年这年春节来的特别晚,农历年与阳历年相差了将近两个半月,所以在离春节还有一个多月的时候,许多知青就开始收拾东西,陆陆续续回家过年去了。对于今年去那里过年,梦才一直拿不定主意。他哥哥来了两封信,都是催促他回芜湖的,他很想回去看看自己的两个侄子,但四年前那趟探亲留下的阴影在他的心头仍然挥之不去。
“唉,春节期间要是能到那里躲几天就好了”——正当他这样想的时候,李莎来了。她是来约夫子一道回上海的。
女孩子极温柔可爱,对他的体贴让他从心底里感动,他很喜欢她,可是内心世界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什么东西阻碍着他对她的感情的进一步展。
春节越来越近了,现在全公社——不,全县的知青走的都没剩下几个了。梦才那年都没有今年这样心中感到一种莫名的孤独和惆怅。在离三十还有一周的时候,他接到了哥哥的一封加急信,信上叫他一定要回去,说这是他嫂子的意思,他嫂子一直因为四年前对他的慢待而内疚。
梦才看完了这封信后出现了少有的激动,他立刻去找大队领导请了假。第二天他便踏上了回乡的征途。但当傍晚到达这座他出生长大的城市的时候,他归来的喜悦忽然的消失了。他背着行李在城中破旧的街道上久久的徘徊,一点也没有去他哥哥家的想法了。
快午夜的时候,他来到火车站广场。西北方向起了风,为了躲避寒冷他走进了车站候车室,但缺少玻璃的候车室与外面一样冷风飕飕。这时一列东去的火车驶进了车站,这是去上海的客车。看着客车上拥挤的旅客,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为什么不去李莎家呢?——他改变计划登上了这列开往上海的客车。十个小时之后,他来到了这座中国最大的都市。在茫茫的人海里,在数不清的建筑物和街道中,他凭着李莎那天临上车前留给他的地址,竟然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她家。
对他的突然到来,李莎又惊又喜,她红着脸将他介绍给自己的父母。她的父亲是个专业技术人员,言语不多,虽然他的家族在上海已经居住两代,但仍然没有月兑掉广东人的五官特征和较深的肤色。她的母亲则是那种比较典型的养尊处优的上海妇女,一个有着白女敕皮肤的漂亮女人,打扮得体,言谈举止也较为活泼,从前在中学里当过音乐教师,文革的时候下放到一家工厂劳动,现在在这家企业当仓库保管员。李莎的外祖父解放前是一个中等规模企业的业主,给李莎他们家留下了一笔不扉的资产,公私合营以后他们家还吃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红利,但文化大革命将这一起都变成了历史。李莎只有姐妹俩,妹妹正在念中学,也是一个漂亮的女孩。
李莎的父母显然明白这个突然到访的年轻人在女儿心目中的地位,他们对梦才非常的热情和客气。单独为他准备了一个房间,怕他用上海人的小碗吃不饱饭,还专门给换了大碗。傍晚没事的时候,李莎的母亲便和梦才拉起了家常,问他家的情况。梦才很坦然的回答着别人的问题,他的那种自然而有分寸的待人接物的态度显然给李莎的家人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上床睡觉的时候,他听到她母亲用上海话小声对丈夫说他们大女儿的眼光不错,这是个很好的小伙子,只是……后面的话他没有听清楚。
第二天,李莎像一只快乐的小鸟,一清早便拉着梦才到大街上,一路上自豪的向他夸耀着上海的繁华和时尚。不过梦才更感兴趣的却是街头地脚张贴着的一些大字报,他不顾李莎的一再催促,在这些白纸黑字前留连往返,驻足不前。
这些大字报都是声讨和控诉那几个被称做“四人帮”的**近臣的。大字报前围了许多人,大部分都默默地看着,但也有少数人在小声的议论。此时离“四人帮”被抓捕已经快半年了,和仍然昏睡不醒的农村不一样,城市已经感受到新时代到来时的强烈脉搏跳动。
上海这座中国最大的城市和经济文化中心在近代史中一直扮演着中国展的火车头角色,它曾经是近一百年中国新思想和现代时髦的代名词。可不幸的是,由于那“四个人”都起步于这座城市,在刚刚过去的这十年里,它成了这几个历史小跳蚤的政治源地和根据地,在历史上留下了不光彩的一页。当“四个人”在北京被密捕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他们在上海的死党曾经准备组织工人民兵武装暴动,进行所谓的“第三次上海工人起义”,但在旁边南京军区的强大威慑下,集结起来的死党和民兵组织终作鸟兽散。现在这里一切都恢复了平静,并且和全国其他地方一样,也加入到揭批“四人帮”的潮流中了。而且由于和那“四个人”很深的渊源关系,这里的揭批的内容较其他地方更加丰富和具有震撼力。
梦才一路走一路看,不知不觉已来到外滩。在某街口处,他被一张大字报吸引住——这张大字报与众不同之处是:它用红墨水写的。标题也很耸动:**,你还我的女儿!——内容显然非常有吸引力,因为它前面聚集了最多的人群。
站在外围肯定是看不清里面的精彩的,于是梦才拉着李莎的手硬是挤到了围观者的最前列——他的蛮力对付小上海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现在看清楚了,红色大字报写的是一件凄惨的往事:笔者的女儿1968年在上海一家专门接待中央领导人的高级招待所(那时还没有宾馆之说)当服务员,某日去毛夫人**房间打扫卫生,不幸撞见房主人正和那位被郭沫若老先生称做“狗头军师张”的中央常委张春桥行苟且之事。后果自然是某天小服务员被秘密部门带走,从此了无音信。
大字报内容不知是真是假,但文笔写的如泣如诉,惹的不少围观者边看边叹边骂——叹自然是送可怜小服务员的,骂则当然是给那万恶不赦“四人帮”的。
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这不,正看的好好的,人群中突然有一位操南京口音的中年男子挑衅的放议论:“你们这些上海人以前不是天天护着这几个人,就像护着祖宗一样,现在怎么也骂起他们了?你们这是落井下石啊!”中年男子脸红扑扑的,显然是喝了酒。
这样的放肆当然是不能容忍的!他的话音刚落,立刻招来了一群围剿者——各个义愤填膺,杀气腾腾。好在这位南京客身体粗壮,又有两三个同伴在边上,被激怒的上海人只敢和他文斗,互相漫骂了一会便散了。
“喂,看的那么上劲,”李莎推了一下正津津有味在一边看着的梦才,“你是不是也想上去帮忙啊?”
梦才笑了笑,没有吱声。待两人走出人群后,他才一脸坏笑的说:“那个南京人说的对,你们上海人是有些忘恩负义,想当年四人帮对你们有多好,别的地方每人每月才供应半斤猪肉,上海却能够敞开供应,为了保证你们,半个中国都勒紧了裤腰带,上海人能过上好日子都要托四人帮的福,现在你们怎么能忍下心骂他们呢?”
“你少说风凉话,讨厌人!”李莎啐他,过了一会她感到奇怪的说:“不知为什么,上海人和南京人总是不对劲,碰到一起就要闹架,像今天这样的情景我不知道看过多少回了。”
梦才接道:“这没有什么奇怪的,你们上海人一向瞧不起外地人。有的地方比如扬州人,自认是小地方,近代史上又一直仰仗上海讨生活,对上海人的傲慢只能忍气吞声;但自持古时候是六朝故都近代又当了中华民国都的南京大萝卜们,对这种傲慢可就不能忍受了。”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最近十年,上海这边有个四人帮,南京那边有个许司令,两边都看对方不入眼,但他们后面又都有**他老人家做靠山,所以谁也不服谁,谁也不怕谁,互相明争暗斗,而下面的小老百姓自然也就跟着更加看对方不起了。”
李莎点头:“你的话虽然歪,但也说的有一定道理,不过——”她看了他一眼,“就你自己而言,你对上海的看法如何?”
“不喜欢。”梦才老实的说,“人太多了,看,连上个厕所都要排队。”他指着不远处排着长队准备入厕的人群。此时他们正在黄浦江边的公园里,尽管这不是礼拜天,可这里仍然熙熙攘攘,椅子全都被两条腿的动物——人占据了,他们只能靠在江边水泥栏杆上。梦才环顾周围一圈后感叹道:“听人说,为了能够病退回来,有的上海知青甚至不惜用石灰水将自己的肺呛坏,不值啊!这么个鬼地方,请我来我还不一定来呢。”
李莎有点气馁,不过仍然不死心的说:“我问你的是对上海人的感觉。”
梦才更不客气道:“不好。上海人精明,好计较,没有胆量。像刚才那个南京人的挑衅,你要么就别理会,要么就上去捶他一顿,可是这么多人,还在自己的地界里,却只敢和他讲道理。”他顿了顿,“你们上海知青在外面也是这样,打架一看见血立刻就软了,真没种!”
“人家那是文明的表现,谁像你,一天到晚就想着动粗耍野蛮,打起架来命都不要。”李莎不服气的说。
梦才笑了:“嘿嘿,文明的表现?可我觉得不像,如果前面有一块金子,他们可就没有怎么文明了,我小时候在家乡就曾经看过有两个上海人为抢马路上掉的一毛钱而打的头破血流,呵呵……”一边说一边眼睛往对方脸上遛,看她的表情变化——一看就知道,他又在玩气人的老把戏了。
但李莎并没有那么容易上当,她宽容的笑了笑,意有所指的说:“现在觉你有时是挺讨厌人的,难怪有人那么恨你。”
梦才脸红,“胡扯,没有的事。”他咕噜了一句,赶紧将话题扯开了。过了一会,他们谈起了大字报的内容,梦才感叹道:“几乎是众口一声骂**,好象过去十年的坏事都是她一个人干的,这不太公平。”
“你怎么还会为她说话?”李莎惊异道,“我印象中你以前是非常讨厌这个女人的。”
“我现在仍然讨厌她,只不过这并不影响说公道话。”梦才摇了摇头,“试想一下,很多事情如果**没有点头,她能做得了吗?我们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有个习惯,喜欢把男人的责任推到女人身上……”
李莎脸色变了,“你不要再往下说了。”她紧握住他的手,低声阻止道。
梦才感到了她的手在颤抖,安慰道:“没有关系,时代已经变了。”
“什么没有关系?上个月上海还抓了几个像这样乱说话的人呢。”她小声回道,向周围警惕的看了一眼,然后表情严肃的说:“刚才的话已经出政策允许范围了,时代再怎么变,我们也还是党领导的国家,不是什么话都可以乱讲的。”
“好,我不说了。”梦才应允道,顺便调侃一句:“啊,我忘了你是党员了,是掌握政策的人,以后再也不敢在你面前瞎说了。”
“滚蛋!”李莎轻轻打了他一下,“我现在现你不仅讨厌,而且是不一般的讨厌。”她白了他一眼。
梦才笑笑。过了一会,他看着脚下流淌着的混浊灰暗的江水说:“有一怀念你们上海的知青歌曲——对了,就叫‘可爱的黄浦江’,将这里描写的那么美好诱人,可现实却差的那么远。”这时一只拖着两个驳船的小火轮正逆水上行,它掀起的波涛拍打两岸,激起了阵阵浪花,更增加了河水散着的腥臭气味。
“你好象对我们上海特别有成见,一说到上海不好的地方就兴致勃勃,是不是小时候被上海人欺负过?”李莎生气地翻白眼看他,不过接下来的话仍能保持客观:“现在这里是够脏的,大家都把垃圾往江里到,还有,半个上海的下水道都流向这里,水怎么能不臭呢?”叹了口气,“小时侯黄浦江不是这样的,那时侯夏天还有许多人到这里游泳,江边上还种了好多的花草,树木,小伙子和姑娘们手挽手在这里散步,那情景有多温馨啊,可惜都一去不复返了。”
“这都得归功于我们伟大领袖亲自动的这场文化大革命。”梦才嘴角又浮上了讥讽的笑容,停顿了片刻道:“我有一点始终没有弄明白,老人家动文化大革命的目的不就是要把**给搞掉吗?以他在全国人民中的威望,只要下一个命令就解决了,何必要通过动运动这么个费时费力的方式呢?真不知道老人家心里是怎么想的。”
“你又来了。”李莎含笑看着他,“以前真没看出来,你会这么关心政治,在你们小组里也这么说吗?”
“除了夫子,和组里其他人从来也不讨论这方面的话题。”梦才看了她一眼,“我只是最近话多了点,以前一直谨慎的很,”用手在脖子上比画了一下,“否则早就‘咔嚓’了。”
李莎“噗嗤”一下笑出了声,过了一会忍住笑问:“你和你那个‘妹妹’在一起时,也谈论这些吗?”她眼睛里跳跃着调皮的光芒。
“她——”梦才有点语塞,不过现在心情正好着,便顺嘴答道:“不谈,她不懂政治,我和她之间只说些低水平的废话,不过现在连这也没有了。”
“噢。”李莎应了一声,知趣的将话打住,不过脸上掩饰不住满意的表情。
这时午饭的时间到了,他们就近在公园边上一个小川菜馆子吃饭,刚一落座梦才便抢着去付钱,李莎知道他有做大的脾性,并不和他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