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细的手指刮了刮尖尖的下颚,韩冰儿看了看神色毫无异样的陆珩之,便知自己的话没让他起疑,顿时放了一半的心。
“另外,你替我现下就备好一辆马车。配上这庄里跑得最快体力最好的马,用上等的饲料将它喂饱。再以最轻最软的狐裘铺满车厢,挑上两床绒毯被衾,不要太厚,但必须足够保暖。还有,干粮、水囊、银两、伤药,全得一应俱全。给你半个时辰,速去办妥,不得有任何闪失,听明白了?”
“是,小的立马给您去办。”陆珩之只顾一个劲地按脑袋,许是被她那低沉而又阴霾的声线带得有些惶惑,他匆匆拱着手掬起身子,给人一种拔腿便要跑走的违和感。
“先别急着走,我话还没说完。”韩冰儿叫住他,面上忽地肃穆一片,白皙的肌肤在亮堂堂的阳光下,却藏着几分阴影。
她抿抿唇,吐出的话平缓而有力,“金伯的死,对茶庄来说也算是一道大坎儿了,该怎样做才能将一切损失减到最低,想必不用我来教你。他这一生,为我娘鞠躬尽瘁,忠心耿耿,这一点不容置疑。但是,他对我刀剑相向,欲置我于死地,亦是不争的事实。一功一过相抵,至此,我们韩家,不欠他任何东西。于斯,风光大葬就免了,我许他一方墓衾,你且将他好好安葬吧。”
清晰的深呼吸传来,显得分外粗重。“大小姐仁心仁德,气度当真非常人可比!小的替金爷,谢您大赦之恩!”陆珩之很是动容,诚心诚意地赞许她好。毕竟她能为曾经要杀了自己的敌人考虑得如此周到,是极为难能可贵的。
“死者为大,我已不想追究。那场大火,怕是会将所有都化为灰烬,他的遗体是决计寻不着了。罢了,就替他立个衣冠冢吧。否则魂魄无处可归,岂不太过可怜了。”
“是,全听大小姐吩咐。”他咬紧牙关,咯噔咯噔的轻响无所遁形,声音也不可抑制地微微抖动着。
韩冰儿继续尽着本分敦促道,“陆珩之,从今天开始,你便是这茶庄的当家人了。来之不易的东西,千万要好好珍惜。且切记:做人,不可忘本。逝者已矣,所有的恩怨,也该一笔勾销了才是。你是聪明人,该明白我的意思。”
这一次,陆珩之没有再回话。他的脑袋不知不觉之下垂得很低很低,仿佛地上有什么极其吸引人的物什似的,他稍稍离了视线便会痛失珍宝。无法窥见他的表情,但韩冰儿却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极度压抑之下却还是颤动得很厉害的双肩。
轻叹一口气: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从很久以前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到今时今日能够只手遮天名利双收的一庄之主,陆珩之从来不曾挣月兑出那位老人的手掌心。
金伯慧眼识人,将他从乞丐堆中捡回庄,悉心教导,苦心养育。十几年的朝夕相处,他长大成人,气度风流,潇洒倜傥,而他渐渐老去,银发白须,老态横生。
人的是极其可怖的,它就像是一朵潜藏在心底最隐秘处的邪恶之花,以肮脏的念想、无耻的作为为养料,一日一日地壮大,直至盛开得妖异绝伦。
已经忘了是从哪一刻起,陆珩之变得彻底。他曾异乎坚定地对自己说过,终有一日,他要取代金爷,成为这茶庄的主人,不管为此付出任何代价,他都在所不惜!自然也包括,那个对他恩重如山的老人的性命。
然而,到了最后,要不是金伯的成全,他的一辈子,恐怕也只是一个短暂而又异想天开的白日梦罢了。思及此,陆珩之苦笑出声,一面猛力摇着头,一面大步往后退去。很快便触到了厚实的墙,退无可退,他憋着气抬起手,狠狠擦过脸颊,他许是在哭,又或是没有。
韩冰儿就站在一旁,不出一声,静静地看着他。她给了他足够的时间,直到他如释重负般地重重吐出一口气,抬起头,恭敬地朝她欠了欠身子,“小的失礼,望大小姐恕罪。”
她会意地拂了拂手,神色淡然得一如往昔。见他是情之所至才有所流露,韩冰儿抿唇微笑,便将那些刺人的话语通通压回了心底。只因足够,她便无需再多言了。
“我这会回房修书一封,镜夜若是问起我去了哪里,你便将信交予他。若是……”韩冰儿顿了顿,眉头轻不可见地蹙了蹙,“若是他没有问起,你且让他带着霜儿先行回府便是。”
早已没了闲心去妄自菲薄,暗自神伤,花镜夜在乎或是不在乎她的死活,韩冰儿只念一句船到桥头自然直,是与不是,全凭他意兴所至,此刻是激不起她心头多少涟漪的。
这样一来,韩冰儿心无旁骛的,以最快的速度写完了信。信上只交代了自己要去药王谷,让他不必担心,至于缘由经过,皆被她匆匆带过了。
反正她熟知花镜夜的性子,清淡如水,沉稳有度,必会以大局为先,就算是少了她,他也定会如她所言将其余人先带回府。至于个中的原因,她自然会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好好同他解释周全。
同白寒清约好的时辰渐次逼近,重隐的伤又不知恶化到了何种程度,她实在是放心不下,推开门将信笺塞至一直垂首等待的陆珩之的手中,便循着正门的方向飞速而去。
长发飘过,皂角的香气
散开,陆珩之后知后觉地抬起头,眼前却徒留一片雪白的壁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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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冰儿驾着马车,一路飞驰狂奔。可怜了那匹千里良驹,马都被抽肿了,但女主人却还是不肯停手,发了狂似的扬着鞭子猛力抽打。
马儿吃痛,自然撒着蹄子朝前勇进。长亭遥遥地展现出一角,韩冰儿眉梢跳了跳,目光倏地亮了起来。朦胧的微风中,高高的檐角下,一袭白衣影影绰绰,优美的轮廓宛若神祗,像是经过了千百万年的雕琢与淬炼,糟粕早已被剔除殆尽,只余令人心醉神迷的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