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断云自幼修习家传妙术,早已臻至不畏寒暑之境界,哪里会畏惧这些微风雪?只是眯着眼睛,将褊衫袖子盖住脖颈,任自睡去。
眼虽不睁,但耳畔风声却不断绝,只听那狂风猛地一滞,有阵阵阴风席卷而来,那阴风带动遍地雪尘,遮蔽满天星斗,也不知有多少异鬼怪神藏身此中。
那千秋断云睡了不知多时,耳中听着风声一阵烈过一阵,又闻听见,在尚德亭外,隐隐传来道道鬼哭泣声。
阴风一旋,吹过尚德亭柱,将千秋断云合身罩住,透体生寒。
千秋断云心中一怒,慎意横生,抬起头来正欲寻找究竟是何方梦魇,不知死活敢来这圣朝将府作祟。
定睛细看,只听那尚德亭外呜呜咽咽,悲悲戚戚,一似山牛,头长独角之怪兽正蹲立在那阴风之上,因畏惧尚德亭上正气浩然,不敢上前,只是蹲立在庭外凄凄惨惨的叫了一声:“小王爷,我冤啊!”
千秋王府家教森严,断云小王爷自然认得亭外那是正法执义的神兽“廌”,当下息了怒火,拾阶而下,走到廌兽面前问道:“你是何方守护,因何事而来寻我?”
那廌兽不多言语,只是在阴风端头就地一滚现了人身,却不正是当朝言官,御史都统领廌百法是也?那言官整衣伏礼,在尚德亭外向千秋断云哭诉道:“小王爷休要见怪,我本是当今天子金口亲封的言官领,巡风都御史廌百法是也。”
千秋断云闻听此言,见亭外之人苍颜白,凛然有一股正气隐现周身之外,果真就是廌百法一点真灵。当下丢了手中书卷,急忙抢上前来,要用手把他从地上搀扶起来:“原来是伯伯前来,侄儿怎敢受此大礼?”
廌百法身上蓝光一闪,身形若聚实散,教千秋断云扶了个空虚。再回头看时,之间他廌御史还是泪眼婆娑,径自跪在地上不肯起身。
心知另有隐情,千秋断云站直身子便又问道:“伯伯向来监察江南官场,不意今日却有空闲到侄儿处纳福来了?”
廌百法跪直身子,细细打量千秋断云半响,只见这少年才俊身形修长气宇轩昂,一件蓝色朝服下衬罩的是黄金锁子甲,腰间佩剑,脸戴面甲,既有冷沉的气质,又有雍容的矜贵,当真是天家气度神秘莫测。
悲从心来,廌百法不由伏身在地,道:“我身为江南总监,肩担都御群臣之责,查龙瞿学宫所属门生碳膜江南平旱灾银,致使百姓流离失所,饥渴致死者数以千百。”
千秋断云奇道:“伯伯既知此事,何不上奏天听?当今圣上乃是一代明君,想必不会教此等事放纵继续。”
廌百法苦道:“小王爷是天家贵胄,怎知我等苦楚?不是我疏于权责,只不防那龙瞿学宫如斯势大,夜半造访,竟是使人屠了我满门老幼。”
说到伤心处,廌百法也不禁老泪纵横,愁攒鬓眉,泣道:“可怜我老来得子,现在却不知前途,吉凶殊难预料。”
千秋断云听他说的悲凉,不禁勃然大怒,喝道:“我向来只道圣朝政治清平,百姓安乐务实,岂知就在这朗朗乾坤之下竟还有如此恶祸!”
说的怒起,千秋断云反手一拳击在尚德亭柱上,只震得亭上堆雪纷落,就连整座山石也都颤了两颤。
廌百法道:“可怜我一点真灵明火,不敢去那禁宫面圣。倒是素闻千秋王府治家严谨,小王爷宅心仁厚,这才斗胆寻上门来,万望小王爷念我愚忠,上达圣前报我冤屈,如有来世我便是做牛为马,也当报答小王爷深恩。”
千秋断云生于将府,自然知道龙瞿学宫是神州儒门之,且不提朝中文武多有出身于学宫之下,单是那学宫祭酒公良神魄也不是易于之辈。
徘徊良久,也拿不定心中主意,千秋断云道:“伯伯此来,便是只要侄儿为你请命报仇么?”
廌百法摇头道:“我一条命能值几个钱?只是朝中奸佞不除,我纵是身死魂消也是心有不甘!”
千秋断云知道廌百法赤心为国,于自身生死反而置诸于后,只是自己若是出手,绝不仅代表着自己,更还担负着千秋王府上下百余口人的兴衰荣辱,一时间踌躇不定。
廌百法哭啼啼的哀诉不止,扯住千秋断云的袖袍始终不放,只求让他答应自己。
千秋断云被廌百法冤魂纠缠,心中难免愧疚不已,更不忍使力挣扎。正被缠的无奈,千秋断云忽然一点真灵惊醒,只见额上神光乍放,那脸上面具也抵不住这无量巨力被震落于地,方才可以知道这小王爷的真实面目,只见他:
“金丝银瞳阴阳眼,白眉白背双翼”,即使是世上的人一个粗人也可以看得明白,这千秋王府的第三代掌权果非常人!
“咒术?”左右两眼圆睁,眸中有阴阳二气转动不停,眉间更是立有一目,金丝银瞳射出神光数寸。这千秋断云现了天生法相,背后黑白双翼猛地一震自头顶百会穴冲出一道阳神,那廌百法冤魂如何敢近?只唬了一愣,被那沛然神力逼得连连后退。
神光一张一缩,正在廌百法无力承受之前又回缩而去,尚德亭处乍明又暗,依然雪花飘绕,夜色幽静,浑似什么也没生过一般。
廌百法以手掩面,神色间全是讶意,方才异变突起,根本令他无法抵御的神力照射在冤魂灵体之上,几乎就要令他化作飞灰,幸亏千秋小王爷及时收了法力,这才保的神识不损。
“小王爷?”廌百法惊惧的目光移向千秋断云,小王爷身后的两色羽翼轻轻扇动,眉间那金丝神目绽出道道银光,把两撇剑眉映的分外雪亮。
他却不知,千秋断云眼角的余光,早已穿透了无尽的时空,落在了那不知名处的黑暗角落。也只有千秋断云一个人自己心里清楚,那一抹隔空来袭的咒术是何等的妖异强大。
笼在袖中的双手,一缕血色正迅淡去,湮灭无痕。就在这瞬息间的交战,那下咒者已被他从容击灭,再无半分的生机可言,当然,千秋小王爷也是付出了一点点的代价。
“小王爷?”
廌百法的询问将千秋断云的注意力拉回,他开口道:“身在其职,当谋其位,若是连我等天子近臣也不敢仗义执言,又谈何吏治清明?今日伯伯既是寻到我处,侄儿也不推卸,断然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廌百法闻言,这才显出喜色,点头道:“正是,正是此理!”
千秋断云又道:“只有一点,我虽可奏请圣上,但若是没有真凭实据,只恐怕空口白话难以说动天子,奈何不了一干贪官污吏。”
廌百法喜道:“这个好办,我还记得那晚写的奏折,这边默写下来,只要圣上一观便知此中不虚。”
千秋断云笑道:“如此甚好,有了伯伯的奏折,侄儿才方便施展手段,这一趟必不教那奸佞逍遥法外。”
话已至此,千秋断云隐了法相戴回面具,把廌百法招至尚德亭内,递过案上纸笔道:“这是侄儿往常练笔所在,如今正好派上用场,伯伯若不嫌尽可把心中冤情一书写下来,待到明晨一早,我也好进宫直面圣上。”
廌百法依言,伏在石案上,把之前心中草拟的文章匆匆写就,情知此事了结以后,自己也该是要奔赴轮转,待得七日之后重生于世,却又不知会是一个什么新的开始了。总而言之,这一世的崎岖好歹算是留下了一个句点。
千秋断云也知廌百法冤灵心事,更不去打扰他,只是默默收了案上奏折揣在怀内,静静的等他缓过神来。
不多时,廌百法才从过往百年的坎坷之中清醒,对着千秋断云拜了三拜,道:“小王爷此番之恩,我今生是难以报答了,只盼来世若是有缘,也可鞍前马后伺奉才能报得万千。”
千秋断云侧过身去,避开廌百法大礼,摇头道:“我虽年少,但也识的善恶,知道邪不压正的道理。伯伯尽可放心,只要有我千秋断云在朝一日,必不教朝纲颠倒黑白不分。”
廌百法闻言,叩头谢道:“恨不能再多活二十年,也可见得小王爷风采。”话音才落,只见得廌百法把身一摇洒出漫天灵光,直晃得千秋断云一阵眼晕。
等到光芒散去,千秋王府重又恢复平静,不觉红日东升,太阴西沉,尚德亭中只余下小王爷千秋断云一人孤立,几乎令人难以相信方才是否当真有过冤魂入梦之事。
千秋王府守备森严,此间异象早被人收入眼底,只见亭外那黑暗之处转出两位中年将军,皆是一身戎装,威武吓人。
这两名将军头戴金盔,身穿全甲,丝毫不因为身处京都月复地而松懈半分,一个凤眼横眉鬼神惊,一个环睛直瞪天地畏。这二人却不是外人,都是前朝遗留的将军,千秋王府潜邸收下的奴才,一个号为九鼎候,一个称作涿鹿候。
自入了圣朝之后,因避讳之事,又多有功劳立下,是千秋王府九帝王赐下的姓氏,教他二人分别改做了千秋久鼎、千秋守鹿。这二人倒也知趣,此后便一直伴随千秋王府风风雨雨,到现在,在府内的地位只怕比弱冠成年的小王爷还要高上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