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个年龄应该正是读书的好时候,却没穿黑白学生装,依然一身竹布长衫,遗世独立地站在那里,淡然地张望了周围一眼,就紧随着前面妇人的脚步走了。
那个妇人还是一直陪他一起的,疑似母亲的那位。然而她也有变化,不仅仅是老了一些,是她的服装。
战时的女士们好似为了调剂胃口似的,那衣服款式是时时变化着的。最明显的是旗袍的领子与裙摆,都是高一时低一时的。你若不紧跟时尚,那是一准儿被人看出来是过时的。
而此刻这位妇人穿的正是一件过时的马甲旗袍。彩绣低领圆摆的大襟衫袄,阔大袖口,虽然衣摆与袖口有精致纹饰,色彩也还算鲜艳,却依然掩饰不住大江东逝的败落感。
甚至,凝香才想起来,他们是步行而去的,连他们代步的汽车都消失不见了。
凝香还在发呆,荀家的司机已经帮他们打开了车门,躬身说:“先生,小姐,请下车。”
凝香随着荀南郡的脚步走下车,目光还追在那母子身上。
而司机急着去泊车,甩手关车门的声音未免就重了一点。
那走了多远的他恰巧回了回头,无意识的,欲待要再扭头回去赶自己的路,目光却被胶着了,怎么都挪移不开。
初始那一眼,就是觉得讶异,怎么这一个女孩子的脸这么熟,熟得好像常常在梦里见到一样。然后,才恍然记起她,记起遇见了她两次她都在唱的那首歌儿。
那么深刻地记得她,是因为那首歌儿。他记得她唱:“你以为你是谁?你知道年华似水?……”当初他的坚如磐石冷过玄冰的心就哗一声蹦开了。
任年年年华似水,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他怎知道他是谁?他是游魂一般的人,苟延一口气,为了那虚无缥缈一线希望。他自身是没有希望的,他只是他整个民族的希望。
她站在那个男人身边,黛青色的直襟一字扣立领衫褂,直系到膝下的百褶黑裙,长袜黑鞋。他知道这是女校里的学生装扮。
她原来上学了?是身边那个男人资助的吧?
这也极是寻常,走投无路的女孩子,有金主儿供给,大都是俯首。乱世的感情本都是昙花一现,安稳才是生之所需,活之所迫。
一阵逆风迎面,鼻尖里嗅进了淡淡微香。他突然就灰了心了,本来还算明媚的天气,也灰了下来。一整个的灰天灰地,灰得人透不过气来。
母亲在那边喊:“香度,你又在发什么呆?天黑之前我们要赶回去。不然,普净法师又要出来寻我们了。”
原来他叫香度,竟然他的名字也有个“香”字。
凝香一瞬间欢欣鼓舞,却被父亲喊了:“凝香,快点走。趁百货公司还未下班,给你买两件明天的礼服。”
香度已经丢下一个背影,越走越远。
凝香只有悻悻随着父亲走进百货公司的大门。
凝香一个晚上都心事重重,任随父亲荀南郡给自己买了几件奢华的礼服,往常她都反对父亲买这些无用的装饰,今日却淡淡地不发表意见,她的心神儿总是不定。
买够了衣服,荀南郡带凝香到四楼的粤菜馆吃饭。
似乎父亲比自己对明天还要期待,一晚上都在谈论明天上午的成人礼与礼毕的晚宴。他拟邀请了凝香的要好的同学与荀家往日的旧朋故友。
凝香的同学们都是新派人物,喜欢留声机、跳舞与自助餐,可是荀家的旧朋故友却大部分是旧式人物,还守旧地以为送个贺礼围着桌子涮火锅。所以到底是随了新的意还是按照旧方法来,这真是新旧两难全。
荀南郡毕竟是留过洋的,最后决定凝香与她的同学玩她们的舞会趴,他领着老家伙们另辟个屋子围桌喝酒涮羊肉。
父女两个正讨论得欢呢,隔壁桌一个人却端着酒杯挨了过来,荀南郡抬眼一瞧,那不是当年盛气凌人陆参谋长么?他的脸就拉了下来,埋头吃菜。
凝香也认出了陆晴空。陆晴空相较当年是魁伟了不少,脸上竟有些许岁月累积的沧桑。在旁人看来是内涵的男人。荀家父女知道他是草包,所以都默然不语。
陆晴空倒不觉尴尬,他既然敢迈出这一步,就是经过思忖,有所准备的。他依然穿着他的军服,看阶衔该是督办一级了。
北伐军都快要杀到大门口了,陆晴空还潇洒自如,饮酒作乐,可见这一城的管理者是如何昏庸。
荀南郡深叹口气。
陆晴空以为他终于妥协,容他敬酒,便碘着脸皮道:“人生何处不相逢?想不到久仰不见的荀先生和荀小姐,今儿个被我陆某人得巧给遇见了,真是三生有幸啊。荀先生,来,我陆某敬您一杯酒。”因为读书不多,反而更要卖弄,所以陆晴空的话语里三句两句都夹带着现成的成语,既不伦也不类。
陆晴空发现桌上没有酒,忙招呼自己桌上的一个人倒了一杯酒过来,恭敬地递给荀南郡。
荀南郡不接他的酒杯,扭头招呼侍者结账。
凝香更是丢下一句“失陪。”冷脸起身去洗手间了。
陆晴空见人人都不理,他不觉无趣,反而更蹬鼻子上脸了
,说:“明儿荀小姐成人礼,怎么着也给陆某人一个敬献薄礼的机会吧?这一段,直隶总督对荀先生一直是恭敬有加。也知先生无意从政,从不勉强。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么重要的事情,总么着也要给总督府一个薄面吧?”
原来他一直尖着耳朵在听荀家父女两个的话。荀南郡倒替他暗暗害臊,想必他倒是以为偷听不为偷了。
荀南郡丢了小费与侍者,说:“随你的意。香城还有哪个地方不能让你陆家父子涉足么?不过教堂神圣,有些人灵魂太过肮脏,还是不要去玷污的好。而荀府呢,又是个小门小户的,哪里能够让香城第一贵公子屈尊俯就?更何况,我们也就是个家宴,那些个无关人等,一个都不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