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船了。
蓝父拿一根鱼叉、蓝母掌舵;魏灵用钓鱼线分别绑在十支箭的尾端、君弃剑
为其摆桨。
两叶小舟在湖边并排著,蓝母转头问道:「好了没有?」
「开始吧。」魏灵站起身,将十支箭放回韬中,回道。
当了二十年的渔妇,蓝母的水上功夫绝不含糊,在小舟上原本最忌直立,极
易造成舟身晃动,甚至翻船,这根本就是常识!此时她见了魏灵居然站著,心里
不禁有点好笑,同时略将舵把摆动,小舟顺著水流,一下子便划出十馀丈远。
君弃剑自幼从君聆诗游,五湖四海尽走遍了,不可言不识水性,但比起常居
彭蠡湖畔的捕鱼人家总是差了一截。就岸边的石绯来看,光就舵手而言,蓝母已
经比君弃剑胜出许多了!
这时,阮修竹、蓝沐雨二人也出了屋子,第一眼只见到石绯,忙问:「他们
上哪去了?」
石绯一手指著湖面,道:「抓鱼去了。」
阮修竹疑道:「抓鱼作啥?」
石绯道:「蓝伯母不是说,武林中已无适合女子的武学了吗?叶敛找来魏灵
和他们比抓鱼,意思就是说,至少还能学用箭!他们要比谁先抓到十条鱼。」
「道理是有的,可是……」蓝沐雨望著湖面,看两条小船的速度几乎差了一
倍,道:「我父母捕了二十年的鱼……每天天气不同,水流方向、鱼群聚集的地
方、鱼的习性……他们都太清楚了!」
阮修竹听得大皱眉头 ̄即使没有这么多优势,光就船行速度而言,任谁都看
得出来哪边有利了!
湖上,蓝父连连下叉,一瞬间已在鱼篓子里装上了四条鱼了!
两条船相去约仅四、五丈距离,仍看得清楚对方的动作,君弃剑见对方已有
十分之四的成绩,自己仍然挂零,还是悠哉游哉,笑笑的问魏灵道:「准备好了
吗?」
这时,蓝家两老都没有注意到,魏灵虽然是站著,但小船却极其平稳!
在晨府练走绳练了近一年,魏灵的身体平衡与协调性已非常人能及!
「好了!」魏灵回道,君弃剑即收起船桨,双手分别压住了两侧船舷。
同时,魏灵凝神看著湖面,箭上弓、扯弦、放!
蓝父才刚举手,准备落叉,水上却忽然冒起一点水花!
蓝父一怔,仔细瞧著,才见是一支箭!
这一箭贯入水中,直接射穿了蓝父原本要落叉的目标!
箭尾上原有绑著丝线,但魏灵也不收箭,又取出第二支箭,再放!
就这般连放、连中,蓝家两老都看呆了。
魏灵只有带十支箭上船,十箭放毕以後,她坐下了。君弃剑也重新抓起船
桨,缓缓渡回岸边。
上岸之後,魏灵开始收线,十条丝线在水面上曳著,拖出了十处涟漪。
阮修竹急急赶上前观望,只见十处涟漪之中,出现了十支箭尾。
十支箭身上,有十条鱼!
什么鱼,那不重要,只是不多不少,正好十条!
魏灵将箭与鱼都收回之後,便交到才刚走近的石绯手上。
随後,蓝家两老也都回头上岸了。
蓝母提著鱼篓,本来应该要清点的,可是她看了一眼石绯手边的箭支与鱼支
,就知道,免了。
魏灵或许不了解鱼性、水性也与自己相去甚远,但光凭眼力,即能在会惊走
鱼群的距离外出箭;且箭势劲急,在鱼躲避之前,即已命中!
用箭,眼力是最重要的。
「还可以吧?」君弃剑微笑著对蓝母说道:「女人,也可以很出色。」
蓝母未即回答,向魏灵道:「箭村人人都如此吗?」
锦官城西边的小村落,以箭术为村艺,出过不少用箭好手,如十四年前割据
锦官的在野势力,六当家赵朔 ̄人称赵射日,即是箭村出身。
魏灵道:「我练了十年……」
魏灵的意思是,这与是不是箭村出身并没有什么关系,重点是,要肯练!
蓝母点头。用箭,的确可以说是最不需要天份的一种武艺,只要肯练,即能
成神射手。
君弃剑面带微笑 ̄蓝母还没有点头同意让蓝沐雨跟著他们离家,但心里已经
为魏灵的箭艺所折服,只要再轻吹口气,蓝母的立场就会倒了。
但总要留一点面子给人家,所以君弃剑但笑,不言。
阮修竹却说道:「十支箭中十条鱼……用鱼叉也没这么准吧!」
蓝母听了,脸上不禁变色;便是站在一旁的蓝父也都面有愧色。
捕鱼捕了二十年,居然比不上一个才二十岁的姑娘家!
气氛一下子了,即使迟钝如阮修竹也感到不对劲,住了口,不再出声。
许久之後,蓝母终於说道:「如果让沐雨跟著你们,我倒是可以接受……」
这句话,是对君弃剑与魏灵说的,他们已经打响了名号,天下人都晓得,君
弃剑、魏灵、石绯、王道、北川球 ̄这五人是搭档。
「那么……」君弃剑对蓝母拱手一礼,道:「再过几天,『庐山集英会』便
要展开,晚辈们要先告辞了。」
蓝母走到蓝沐雨面前,道:「你可别给人家惹麻烦了。」
蓝沐雨垂首不语 ̄她还记得在山阳竹林,君弃剑极其冷漠的要自己忘了他曾
为寒星流泪,感觉是个无情又冷淡的人,为何此时却会为了自己,到了这名不见
经传的小渔村来?她走到父亲面前,款款一礼,还未来得及张口,阮修竹便很兴
奋的没有留给蓝沐雨向父母告别的时间,便拉著蓝沐雨跑了。君弃剑、魏灵、石
绯向蓝家二老施过别礼後,也走了。
走出渔村之後,石绯加快脚步赶上前头二女。君弃剑与魏灵只在後头漫行。
走了一阵,君弃剑说道:「不好意思,为了别人的事,要麻烦你过来。」
尤其,还是为了别的女人……可能魏灵会感觉不太舒服吧。庐山集英会就要
展开了,君弃剑不希望任何人的心理会受到影响。
「不会啊,这样让我觉得,你是需要我的。」魏灵反而笑了。
君弃剑怔了 ̄他看得出来、也感觉得到,魏灵笑得很实在、很真心,她是真
的为了『被需要』而感到开心。
她的愿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了……君弃剑暗思,她要的应该不只如此吧?
君弃剑并不知道,魏灵想要的更多没错,但……
被消磨了。
两年了,认识至今两年,魏灵要的总是被君弃剑刻意遗忘、疏忽,不知什么
时候,魏灵的愿望变小了,连她自己都没查觉。
只是单纯的『被需要』,就能让现在的魏灵感到开心……
走著,已经接近湖口镇了,阮修竹、蓝沐雨、石绯停下脚步,君弃剑与魏灵
也随後到了。
阮修竹道:「一起进去吧。我和沐雨住一个房间就行了。」
君弃剑环视众人的表情,魏灵不置可否、蓝沐雨似乎带点期待、石绯也是一
样,阮修竹则是一派的理所当然……
君弃剑不自觉的将眼神停留在蓝沐雨身上。
蓝沐雨给了君弃剑一种很奇异的感觉,他从未有过的感觉……
只是单纯的,在山阳竹林帮他拭过泪,君弃剑就忘不了……
这时君弃剑动摇了,他想起诸葛静。
天纵英才诸葛静,他的乾爹、天生的军师、天生的兵家。
现在的君弃剑知道,所谓绝顶的兵家,必须无道、无德、无仁、无义、无情
,当什么都不在意的时候,才能毫无顾忌的使用最残忍、阴险、毒辣的计策,也
就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吴起杀妻、陈平偷嫂,他们无道德禁区,也是绝顶的兵家。
诸葛静既被称作天才军师,理应已达成了『无道德禁区』的境界,但在君弃
剑的记忆中,诸葛静却是个很和霭的父亲……
君弃剑永远都记得……诸葛静一直只叫他『小鬼』,而不肯为其正名。有次
君弃剑抗议了,诸葛静问了一句:「你要姓什么?」
年方三岁的君弃剑回答:「当然姓诸葛!」因为不知道生父母是谁,既然乾
爹姓诸葛,自己当然也是姓诸葛。
但诸葛静拒绝了,他说:「姓诸葛不好,以後你就知道不好。」
现在君弃剑知道了,姓诸葛为什么不好。
姓诸葛是有压力的,尤其对於出身锦官城的诸葛静而言,姓诸葛,等於必须
高人一等。诸葛静的确有才华、有才能,但个性却只喜欢放荡、自由,即使要发
挥天才素质,也不想在有压力的情况下才被『逼』出来。
诸葛静不让君弃剑姓诸葛,即是不想让君弃剑承受与自己一样的压力……
这是诸葛静的慈爱,君弃剑现在才懂。
还有,还有谢祯翎……
诸葛静是天生的兵家,但他不只对君弃剑和霭,对谢祯翎更是呵护、温柔。
当时君弃剑才三岁,连他都看得出来,诸葛静放不下谢祯翎,放不下乾妈。
换言之,在谢祯翎与君弃剑这对『母子』面前,诸葛静是个人,是个爱妻护
子的人,而不是世人评论中,那个绝顶的兵家、无道德禁区的兵家。
这是不是代表……兵家,还是可以有人性?
……山阳竹林?
我明明知道……我也是有人性的!我早就有人性了!
我放不下寒星,放不下我的徒弟!
但是……但是寒星却……
「你们先离开吧。」君弃剑决定了:「我……暂时还没有时间。」说完,就
走进了湖口镇,走进人群中。
镇门口,四个人面面相觑。
「怎么回事?」阮修竹愕然。
「刚刚看他的表情……我以为他会说好。」石绯呆然。
蓝沐雨静静的,不出声。
『暂时』吗……他的说法,有所保留……
或许,时间真的还没到吧。
君弃剑回到落脚的客栈、毫无考虑便进了君聆诗的房间。
才刚进去、才刚关上门,君弃剑还未开口,君聆诗已问道:「为了女人烦心
吗?」
君弃剑点头。不需要瞒、也瞒不过去,在二爹面前,他永远像是透明的。
并不是不存在的那种透明,而是被看穿的透明。
「你动情了?」君聆诗又问。虽然是问句,但语气却很肯定。
对这孩子,君聆诗自信从未看走眼过。
「很不应该吧?」君弃剑叹了口气,道:「我根本没有那种……权利。」
君聆诗斟了杯茶递给君弃剑,君弃剑接过了。
君聆诗好饮善酿,人尽皆知;但其实君聆诗更爱喝茶,而且只喝龙井。
君弃剑只接杯,但不饮,他现在满脑子混乱。
兵家真的可以有人性吗?如果不是,为什么诸葛静好像有人性?如果是,为
什么……
有时,君弃剑也宁可自己是没有人性的!如果他能保持立场,执意不收寒星
为徒,或许就不会时常在梦中惊醒、就不会自责、也不会伤心、更不会流泪!
对!如果不伤心、不流泪,此时,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啊!
君聆诗静静的看著君弃剑的表情变化,只是看,几乎就已经可以断定,君弃
剑在想什么。
当君弃剑的思路走向极端的『无人性』、表情也变得笃定而坚决时,君聆诗
才说道:「你觉得……古往今来,最绝顶的兵家,是谁?」
「孙武……」君弃剑随即答道,孙子兵法的作者,可说是兵学之祖。但略一
思索,又道:「司马懿!」
对!司马懿穷其一生,算计经历三代、机关算尽,将曹孟德一世英雄基业据
为己有,其心计之阴、城府之深,不可谓不可怖!
「孙武的人生毕竟过於传说化,就说司马懿吧。」君聆诗坐回椅上,如今他
已不耐久站了,淡淡说道:「你觉得,司马懿活得快乐吗?」
君弃剑一怔,摇头。
虽然时空差了五百年,但司马懿的行事都是有史可查的,君弃剑很明白,司
马懿一生都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生前要骗人、死後要骗人,只怕不只是骗人
,连自己都给骗了!这样的司马懿,怎可能活得快乐?
「武侯活得快乐吗?」君聆诗为自己斟了一杯龙井,又问。
君弃剑还是摇头。
武乡侯诸葛孔明,虽得负盛名,但穷其一生,只是劳瘁而已,又有何快乐可
言?
一个终生都在工作的人,不可能会快乐的。
「就连稀罗△都活得不甚快乐。」君聆诗摇晃著手中的竹林杯,说道。
君弃剑又一怔。
稀罗△?天弃鬼才?
君聆诗想起一件事……
十四年前,灵山顶上……
当时,稀罗△曾一反常态握住了号称『南苗第一探子』、又兼座下第一参谋
阿沁的手。
这个动作不明显、注意到的人也不多,但君聆诗注意到了。
光就这个动作,稀罗△已将自己关心阿沁的心意表露出来了。
君聆诗深深感觉 ̄这时的稀罗△是快乐的,至少比算计敌人时快乐。
「你乾爹,活得快乐吗?」君聆诗又问。
君弃剑道:「我不知道……乾爹和乾妈在一起时,我觉得他快乐。」
「那么,我快乐吗?」君聆诗再问。
君弃剑再一怔,而後再度摇头。
他从来也不觉得君聆诗是快乐的。
「但我曾经快乐。」君聆诗饮下摇晃许久的龙井,道:「只是,我的快乐已
随著椎心剑,埋入尘土了……」
君弃剑知道,所谓椎心剑,便是埋在锦屏山上的那个衣冠冢里。
那个衣冠冢,是他和君聆诗,在十四年前一起挖的。
织锦之墓。
君聆诗不再说话了,只是一杯又一杯的斟著、饮著龙井。
喝光了一壶龙井以後,君聆诗轻叹,道:「这龙井不够好。」
是吗?君弃剑饮下了手中那杯,但已凉了,尝不出好或不好。
慢……凉了?君弃剑又是一怔。
君聆诗笑了,淡淡的、轻轻的笑。
君弃剑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