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结束了,连着两次,都是小涵胜出。
而且,都是在旁人尚懵然不觉时便先答出了,李九儿看看曾遂汴、又看看怀
空,叁个人不约而同点了点头。
怀空先自马鞍上的行囊中模出几锭银元,递给了鱼贩和米商。同时,李九儿
朝小涵走近一步,道:「姑娘,你姓什么?」
一听这问题,小涵立即又退了两步,元伯一闪身便挡在小涵面前,沈声道:
「你们想作什么?」
阮修竹直盯着石绯,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要掳人吗?」她想起了屈戎
玉。
叁个月前,也是在她面前,她眼睁睁的看着屈戎玉将妹子蓝沐雨给掳去了。
虽则蓝沐雨终於无事归来,事发时却也吓得不小。
石绯给阮修竹盯得窘了,他急急退到玄圣后头,靠马头遮住了自己的脸、也
挡着阮修竹的目光。他太高大了,唯有马头能挡得住。
王道已忍不住了,他跨上几步,凭着人高手长,举臂便伸向小涵额头,道:
「你的额头让我看看!」
元伯见状,右手疾出,一把抓住了王道小臂。
王道虽能使『勇冠天下剑』的镇锦屏,但拳脚功夫并不甚精,元伯虽非什么
高手,好歹也在鄱阳剑派位居甚尊,要擒住王道,并不为难。
元伯这一抓使了十成力道,王道虽然力大,但猝不及防,未曾施力,拂发原
是不必什么力气的,一时痛得张口要叫。
怀空双手分别搭上了元伯与王道肩头,轻轻拍了两下,道:「放手吧。」
元伯朝怀空看了一眼,松手了,王道急忙收回手臂。
跟着,怀空与元伯二人对望,一言不发,只是对望。
虽则一言不发,彼此眼神已交换了千言万语。
半晌后,元伯才道:「咱们镇外讲去。」一手拉着小涵,便走了。阮修竹、
蓝沐雨只得在后跟着。
怀空回头向伙伴招呼了一声,一行六人一马一鸭一牛也跟去了。
元伯专拣静小路走,待到了四周皆无人烟的地方,这才伫足。
跟着众人皆至。怀空回头道:「你们待在这,我来说就好。」他独自向前,
朝元伯作了一揖,道:「元伯,是与不是,我们已经看得很清楚了;老人家应该
也明白,我们想作什么。现在只有一问:要怎么作,才能让老人家答应放人?」
「君聆诗。」元伯不假思索,断然道:「老夫答应了老掌门的,唯有君聆诗
亲自来接,才能放人!」
阮修竹、蓝沐雨姐妹相顾讶然。
她二人虽非十分聪明,也并非笨蛋,自然看出面前这些人的目标是小涵了。
如今元伯又说,唯有君聆诗亲自来接,才能放了小涵离去。那君聆诗声名之盛,
举世罕有其匹,小涵竟有如此重要?重要到需要君聆诗动驾?阮修竹愕然道:「
小涵,你是宝藏吗?」她说这话时,由上而下看着小涵。小涵还比她矮了近一个
头,但她却隐隐觉得,小涵变大了,大得超出了自己的眼界!
「无忧前辈百务缠身,元伯是知道的。他恐怕难能亲身来此。」怀空面露难
色,道:「有折衷办法么?」
元伯立即摇头,道:「免谈!除此之外,一切免谈!」
眼见元伯如此决绝,是很难妥协了。怀空不觉皱紧了眉头。
他们的交谈,后头五人并马牛鸭都听见了,尤构率不耐道:「乾脆咱们直接
将人抢走,回头再和她慢慢解释!」
曾遂汴闻言一惊,正要拦他,却见石绯已挡在尤构率身前,连道:「不成!
不成!说什么我也不用掳的!」
李九儿呵呵一笑,道:「你是不想和阮姑娘动手,怕伤了她吧?不过,掳人
也是决计不成的,咱们先看看怀空如何解决再说。」
前头怀空思索半晌,元伯脸上已写着『此路不通』了,只得转向小涵道:「
涵姑娘,你可知道自己姓氏?」
「我姓谢。」小涵立即答道。
怀空懵了。元伯笑了。
怀空又问道:「可否让在下看看你的额头?」
小涵连连摇手,道:「不行……不行!」
即使不看,怀空心里也早就有底,即再问:「你真是姓谢?」
「不错,我姓谢。」
怀空注意到了,小涵脸上有心虚,那不明显,但怀空注意到了。他立即追问
:「你果然姓谢?就我所知,你爹不是姓谢!」
小涵驳道:「但我姓谢!」
怀空转眼看着元伯,想从元伯脸上看出些端倪来 ̄是你们教她,说她姓谢的?但元伯别开了头,不与怀空对望。
这时,曾遂汴走上前来,道:「我爹姓吴、我娘姓曾,而我,姓曾……」
「不错!」李九儿远远地跟着喊道:「天纵英才的夫人,便是姓谢!」
小涵脸上变色了,
「没错,你姓谢……」怀空先是微笑,紧接着正色断然道:「但是,你也姓
诸葛!你的样貌、年龄、特徵、机灵,无一不符合,若你不是诸葛涵,天下便无
诸葛涵!」
小涵骇然退了几步,一个步伐不稳,跌进了蓝沐雨怀里。
诸葛涵?这是谁?
这名字好遥远……
也好可怕!
就因为她姓诸葛,莫名奇妙的丢了爹娘、莫名奇妙的和妈妈被关进大牢、莫
名奇妙的在额上被烙了鲸印、又莫名奇妙的被一群士兵掳来抢去、莫名奇妙与妈
妈分散了,从此,莫名奇妙的成了一个孤儿……
这一切,对一个才叁岁的小女孩来说,都太突兀了!也太震憾了!
从她被昭明找到的那一刻起,她知道,自己再也举目无亲了;她也知道,自
己不能再姓诸葛了!否则,浩劫将永无休止……
於是,她姓谢,声称自己姓谢。那是娘亲的姓。
「诸葛涵……那是谁……」小涵颤声问道,就像在说着一个陌生人。
怀空怔了。
他很笃定、很肯定、很确定,此女即是诸葛涵无疑!
但小涵吓得花容失色、吓得胆颤心寒,他看得出来,这都不假,无丝毫作伪
,小涵的确被自己的名字吓着了!他忽然想起面前这少女的童年有多么不堪、多
么坎坷,他知道,那是一段小涵不愿意想起的过去……
任何人也不愿意想起。
他心软了,不忍再逼问下去、也不知该如何再问下去。
李九儿走上前来,让怀空与曾遂汴退下了,柔声道:「小涵,你知道吗?你
还有一个哥哥,一个为了找你,用尽了所有方法、发起所有人脉关系,苦苦找了
叁年仍一无所获,一个很想念很想念你的哥哥……」
「哥哥?」小涵呆呆的、愣愣的,彷佛被吓傻了。
「对,和你一样,很希望有个亲人的哥哥。」
李九儿暗思:那君聆诗漂泊不定、来去无踪,君弃剑想找他也找不着,若说
君弃剑举目无亲,也是不假。是故这话说得很恳切、很实在。
「谁是我哥哥?」小涵望着蓝沐雨,问道。
蓝沐雨脸上一红,摇了摇头,佯作不知。
「谁是我哥哥?」小涵转视阮修竹,又问。
阮修竹也是摇头。
「谁是我哥哥?」小涵最后看元伯,这是她最后获得答案的希望。
元伯并未即答。李九儿道:「你哥哥是君弃剑。」
小涵没理她,一双水灵的眼睛仍然盯着元伯,那目光满怀期待,却又锐利得
很,如箭般刺得元伯面颊生疼。
元伯犹豫许久,他知道,君聆诗只是君弃剑的『二爹』,君弃剑第一个乾爹
便是诸葛静,说君弃剑是小涵的哥哥,绝非胡扯。
於是,元伯终是说道:「君弃剑,是你哥哥……」
「君弃剑?」小涵呆然道:「可我姓谢,他姓君……不,他不是我哥哥!」
「他也姓谢!」李九儿道:「他姓谢、也姓君,当然,还可以姓诸葛!」
小涵身子一震,道:「诸葛?他姓诸葛?」
李九儿点头,道:「不差,他也姓诸葛。」
小涵大摇其头,道:「不好!姓诸葛不好,你们回去和他说,不要姓诸葛!
姓诸葛,爹娘会被杀死、会被掳走、会被烙上鲸印,好烫、好痛……」她说着,
一手隔着头发抚上了自己的左额,那印似乎还很热……还很烫……
还很痛。
「没人可以掳走他。」李九儿微笑道。
「为什么?」
「他很有本事,没多少人可以打赢他;而且同你一样聪明,没多少人可以算
计他;还有很多很多的朋友……」李九儿指着身后的几条汉子,道:「你瞧,那
些人都是他的朋友,都是水里来、火里去,两肋插刀在所不惜的朋友。而且,不
止这些,他身旁还有一些!有这么多朋友,怎能有人掳走他?」
「是么?那就好了……」小涵颤巍巍地站挺了身子,想了想,又道:「那,
就让他姓诸葛吧……」
「你也姓诸葛,你原该姓诸葛!你放心,只要和你哥哥在一起,也没人能动
得了你!」李九儿正色道:「我保证!我们都会用最大的力量拚命保护你!」
小涵默然了。
谁人无父?谁人无母?
娘一直告诉她:你姓诸葛,你要记得,姓诸葛,是光荣的、也是沈重的。
小涵想起了一颗梧桐树,爹常常站在树下,看着那颗树由冒芽而发展、由发
展而盛绿、由盛绿而枯黄……
继而,由枯黄而落叶。
从那颗树中,爹似乎看透了一个人的生老病死、看透了世事的无常无形、甚
至看透了历史的往返轮回。
印象中的爹,是那么高雅、那么和善,爹的眼光洞察了一切、爹的举手投足
,都像蕴含着无穷的大智慧……
那是体悟了人生的智慧。
可是,爹从来也是不开口说话的。
小涵崇拜爹爹、也很爱爹爹。
她从来没想过不认这个爹、从没想过不用爹的姓当自己的姓……
小涵在怀中掏模了一阵,有样东西。
那是妈妈在乱军中交给她的,妈妈说:这样东西是你爹爹的,留着它!你要
记得自己姓什么!有朝一日,你要为你爹爹报仇雪恨!
小涵将它取了出来,拿在手中。
众人的眼睛都被刺了一下 ̄被光刺的。
金光,是柄金羽扇!
众人一见,都呆了。
这柄金羽扇该已有些岁数了,人人都知道它有些岁数了。
因为,当年轰动神州、惊震天下的灵山战役,诸葛静便是持此扇与战的!
但此扇仍然光芒万丈、金光不敛,彷若崭新的一柄扇子。
既见此扇,一切问题也都不再是问题了!包含元伯在内,大家心里都晓得:
小涵已作好复姓的准备了!
「我真的有哥哥么……」小涵低声问道。
李九儿果决的点头,果决的应道:「有!」
「他真的是……我的哥哥么……」
「如果他不是你哥哥,我就认你当妹妹!」李九儿断然道。
小涵摇头,道:「不……如果他不是我哥哥,我……我就回来。」
李九儿闻言,心下大喜。
成功了!
元伯一手抚着小涵的头发,道:「小涵……你可知道,这一步踏出去,就再
也收不回来……只怕,就连你想回来,也会有人不让你回来……」
「从我被生下来,这姓就收不回去了,不是么?」小涵瞥了李九儿一眼,反
问道:「即使我不认它,还是有人会逼着我认它……不是么?」
李九儿闻言,不禁微感愧疚。
「他在襄州吧?」小涵道:「天下人都知道……哥哥在襄州。」
李九儿摇头道:「不,我们不去襄州。后天就是丐帮大会,我们直接前往洞
庭君山与他会合。」
小涵道:「那走吧……」说完,竟就踏出了一步。
李九儿微怔,道:「走?你不用收拾细软?」同为女儿身,总该带些换洗衣
物,这是最基本的,她自然很清楚。
小涵苦笑,道:「我最重要的,便是这一个名字……祸也由它、福也由它,
赶不走、换不得,走到哪总是跟着我,从来也不需要特意去带。」
李九儿又望向元伯。
元伯深叹口气,转过了身子。
既是小涵自己的决定,实由不得他再插手。
虽说鄱阳剑派养她十年,其实也仅是老掌门昭明一人之养,派中上下除阮修
竹、蓝沐雨以外,几乎人人都不喜欢小涵,因为她的牙太尖、舌太毒了。
如今昭明已逝,小涵似乎也不亏欠鄱阳剑派什么。她在派中一向扫洒煮洗无
所不为,用劳力换饭吃,原便不欠什么。
李九儿牵着小涵的手,一行人目的已然达成,走了。
他们行出了数十丈,身影只剩下了一个小点。
元伯一望日头,心头一震,忙道:「都未时了!我们却忘了将鱼米送回派中
去!」他说完话,却见阮修竹、蓝沐雨二女皆木人一般呆在当地,心中疑惑,便
细细的观望了二女眼神。
他看到了牵挂、不舍、还有一点遗憾。
遗憾?有什么好遗憾?
元伯忽然想起,去年九月,这两个丫头曾无声无息的翘家一个月……
由此,他有些明白了。
元伯乾咳两声,咳回了二女的叁魂七魄,肃然道:「你们也想去,是吧?」
二女一时皆不作声。
「你们可知道,君弃剑一行人,走的是什么路?」
摇头,两个都是。
「不归路。」元伯慨然道:「一步江湖无尽期,你们可懂?」
阮修竹疑道:「我们鄱阳剑派,不也被称为南武林九派之一?我们不算在江
湖之中么?」
「算,也不算……本派一向闭关自守,与江湖其实太大干连……」
「元伯,你可知道,我们其实过得有点闷……」阮修竹闷闷地道:「现在小
涵一走,没人同我斗嘴,自然是闷上加闷了!」
「那可是拿自己的性命当赌注,绝非你们眼见的清闲。」元伯肃然道:「他
们今日带走了小涵,那等於是诸葛氏遗孤曝了光,他们说要『拚了命去保护』,
那可是实实在在的拚命……」
「那也不错啊!」阮修竹打断道:「至少有刺激!总比平淡过一辈子好。我
都二十二岁了,自己也知道年岁不小了,可日子浑浑噩噩的过,没觉得自己有变
大、有变老……照实讲,我压根儿忘了自己该嫁人!我可是彭蠡湖畔第一美人,
都二十二岁了,还未嫁人,好像没人要似的……」
蓝沐雨细声道:「有啊,二师兄要……」
「去你的二师兄!」阮修竹扬手叫道:「嫁他,我宁可跳进昌江嫁水神!沐
雨,你别笑我,你也二十岁了!」
蓝沐雨低下了头。
一般人家的姑娘,都是十五、六岁,至晚十九岁便出嫁了。她姐妹二人一个
二十二、一个二十,都还待字闺中,实也是……拖不得了。
「去吧。」元伯一把接过了阮修竹手上的鱼、米,又重覆道:「去吧。」
二女皆是一怔。
元伯转过身,道:「快去,他们走远了。」
二女这才默默地向元伯的背影一揖,望着那已仅剩米粒般大小的人影赶去。
江湖一步无尽期。
故人一别难再见。
元伯又深叹一声,眼眶不觉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