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七月十五。
是中元节,也是众所周知,丐帮大会的日子。
这日一早,在楚兵玄亲自主持下,元仁右并回梦堂下二十四弟子,及屈戎玉
等二十七人,将屈兵专遗体运到湘江畔,水葬。
无棺,唯草席包裹而已。
一张草席在湘江水流中浮浮沈沈,流出数十丈后,只见草席似受重压,一会
子沈入水底,再一转眼,又浮到水面上,飘流而下。
屈兵专已沈下去了。
屈兵专,当代第一兵家,别号『河伯』,如今,终也回归与他相处了四十馀
年的湘江中,回头再当水神去了。
不少人默然垂泪,屈兵专在回梦堂众门人心中,无疑是无可替代的。
屈戎玉眨了眨眼,眼眶也红红的,但终未落泪。
草席已流至远方,看不见了,屈戎玉迳回转进回梦堂中。
沐浴梳洗后,她到了屈兵专的寝室,将挂在架上的绿纱衣重新穿上,而后找
了一块铜镜,一个人静静的对着铜镜薄上胭脂。
这份胭脂,是她拜于仁在为师、正式归入云梦剑派门墙当天,屈兵专送她的。不知不觉,十年过去,胭脂粉依旧完好如初。她从不化妆、也无需化妆,凭其
丽质天生,早足已惊艳世间男人、羡煞天下女人。
虽云一人,又非一人,楚兵玄与元仁右都站在门口看着她上妆。
屈戎玉不懂化妆,薄上胭脂,只是为了掩盖哀伤在脸上铸下的痕迹,也无须
甚么技巧。只消轻轻扑上层粉,便成了。
原本,服丧之人,不宜化妆,但楚兵玄、元仁右都没有出声阻止,他们心里
很清楚,屈戎玉为什么要上妆。
屈戎玉准备好了,起身、回首……
一时之间,明知面前这少女对自己来说,是晚辈、是小小娃儿,楚兵玄与元
仁右也素非之人,一时仍是看傻了眼。
是人么?真是人么?
他们早就知道,一直都是这样认为……
和氏璧,乃是玉中极品,古往今来无有其匹;屈戎玉,即是人中和氏!
元仁右呆然道:「你这模样,便是说要出嫁,我也信了……」
楚兵玄亦喟然道:「豫让有云: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不虚!」
屈戎玉默默穿起了孝服麻帽、背上琴囊后,便道:「午时了,出发吧。」
「师父,我们走了。」元仁右向楚兵玄一揖,楚兵玄点点头。
於是,元仁右、屈戎玉来到前院,回梦堂下二十四弟子早已整装待发,一齐
又回到湘江畔,有人去曳出了回梦堂最大的一艘船,那是约可负载叁十人的中型
舱船,二十六人皆上了船。
顺流,船走得很快,一会子便到了洞庭湖中,远远地已可望见君山了。屈戎
玉漫步来到船首,向元仁右道:「师叔,我先去,你与大伙儿便在左近等着。」
元仁右答应了。他很清楚,一旦回梦堂全体出现,势必引起丐帮上下的戒心
,那么所谓谈判便非谈判,只怕立时便要动起刀戈,厮杀了。只有屈戎玉一人先
去,设法说服了君弃剑,这一切才有转机。
这是何等要事!不仅要为屈兵专洗去冤枉,又关系到云梦剑派与丐帮是否能
够成功达成联合,这又间接影响到能不能挡下回、番、倭、南四路联军,责任何
其重大!回梦堂下众弟子并非蠢人,虽时间上有分先后,但人人都理解了 ̄屈戎
玉身负的担子实是重到无以复加!这对於一个才刚刚失去世上唯一至亲的少女而
言,似乎是太折磨了吧?故人人都向她投注了关切与同情的眼神。
屈戎玉不动声色,泰然自若,自怀中模出了一片竹叶,这是在回梦竹林中摘
下的。她将竹叶抛向水面,跟着身子一跃,踏上了水面上的竹叶,只微微一顿,
又向前跃,同时竹叶激进,在水面上划出了一道水痕,当屈戎玉落下时,又正好
踏在叶上。如此周而复始,他们的船离君山尚有数十丈远,一片竹叶在水上一痕
而往,人已渡去。
人人都看傻了,堂下叁名仁字辈弟子固是赞叹不已、二十一名戎字辈弟子更
是瞠目结舌、讶然了。
云梦剑派的轻功步法,只有『凌云步』一门,是入门武学,也是天下首屈一
指的轻功,大家练的都是一样,怎么屈戎玉年不过二九,竟能练到如此程度?
元仁右慨然道:「昔时有达摩一苇渡江,广为奇谈;今见屈璧娴一叶过湖,
相去不远矣……若光论轻身功夫,我亦不能及之!屈师叔云:胜我者,唯玉尔。
诚不我欺!」
他们竟无一人知道……
大家,都中计了。
借刀杀人之计。
屈戎玉上岸了。
日头还高,时未至申。她在岸边,面对着涛涛波浪不尽,犹如大海一般的洞
庭湖,坐了下来。
那是种很懒散的坐,双手抱膝,下巴搁在膝上。
看着湖水一拍一拍地打上岸,只差几寸便要扑到她的身上了,她没反应,不
需要有反应。
她的水性太好了,多大的风、会产生多大的浪,那浪该打多远,她都知道。
她其实不需要想太多,该说什么、作什么,自从中庸来过回梦堂后,她早都
预计好了,接下来,只需等君弃剑到、丐帮大会开始,一切照着剧本走就行了。
在她的剧本之中,没有『不安定因素』这种东西……
随着日头渐沈,将洞庭湖水映得一片金黄,她忽然开始想 ̄有一天,她也将
在海边,真正的海边,这样望着海。
那也是在等,等倭族的船队到来……
不过,不会再是只有她一个人去等。
至少,君弃剑会陪着……
屈戎玉笑了,带点期待、又有些傻气。
日落西山了。
开始有些乞丐叁叁两两、又或成群结队来到君山,不一会儿,君山周边已聚
集了不下百名乞丐。
不少人发现了屈戎玉,但又想 ̄只她一人,成不了事,等帮主到来再发落,
也就够了,故也没人理她。
这些乞丐大多是从长江河口,由东北方向来到君山,都没发现东南方向百丈
之外,另有一艘中型船。
天黑了,那中型船原本就不显眼。
不一会儿,一艘舢舨急驶而来,那不是一般的快,几乎比屈兵专亲自驾舟还
快!
来了!屈戎玉略整为湖风吹乱的云鬓,仍然坐着,等着那舢舨靠岸。
眼见那舢舨时,还在五十丈开外,不过几个呼吸,便已到了岸边。舟上人鱼
贯上岸,非是他人,正是晨星、蓝娇桃、宇文离、瑞思、白重、君弃剑。
他们一登岸,便见了一身稿素、坐在岸边的屈戎玉。这是丐帮大会,满坑满
谷的乞丐,却有一个玉雕般洁美无暇的姑娘坐在一旁,那太显眼了,由不得他们
不去注意。
前五人只是一怔,而后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反应。
屈兵专死了,影响不可谓不大,屈戎玉今次来此,为了什么?
妥协?投靠?还是报仇?
君弃剑将舢舨拉上岸,搁了浅,扫视五人一眼后,便向屈戎玉行去。
屈戎玉仍然坐着,没动,不需要动。
她很自信,极度自信,她知道君弃剑一定会来陪她坐着。
果然,君弃剑来了,他在屈戎玉身旁蹲下了,开口第一句话是:「我很遗憾
……」
「是么?」屈戎玉哂笑道。这笑容有点凄然。
「你们都说,云梦剑派图谋不轨,与倭族、云南、回纥、吐番、甚至二十一
水帮联盟勾结……而今如何?」屈戎玉转首正视他,幽幽问道。
这问题很直接、又不直接。
这不仅是在数落君弃剑的愚昧,也表示出自己的无辜、爷爷的委屈……
君弃剑慨然一叹,又重覆道:「我很遗憾……」顿了顿,又道:「如今我全
看清楚了……我知道自己该怎么作。河伯生前不能作到的事,我会替他作到。」
「不用!」屈戎玉冷然道:「我会去作!」
这句话,乃是『欲擒故纵』。
她太自信了!浑不知正有另一艘船,足可影响她整个剧本的船正向君山来。
但君弃剑也不知道,他微微一愣,又道:「河伯……他老人家不能作到,你
独个儿要作,不是太……太勉强么……」
屈戎玉不出声了,接下来她要等,等君弃剑自个儿将她想听的那句话说出
来。
君弃剑犹豫了。
他明明知道,不管於公、於私,自己只要说一句『让我帮你吧』,一切便大
功告成、水到渠成!可这句话哽在口中,硬是吐不出来。
他心里出现了一杯茶……
那是一杯龙井,二爹斟给他的龙井。当他想喝的时候,这杯茶已经冷了。
这件事给他一个警惕:龙井固然是好茶,但再好的茶,若品之失时,不仅无
味,甚至会很难喝!
君弃剑又望了屈戎玉一眼,这才发现,屈戎玉上妆了。
认识她的时日虽然不长、但也不短,第一次见她上妆。
同时也发现,她的眼睛有点红,而且,人瘦了。
原本,屈戎玉的体态已到了纤合度、近乎极端的完美,她的眼神则是集智
慧、幽远、洞察等诸般内涵於一体,除了出身兵家之外,屈戎玉是无可挑剔的。
而今,那眼神再无任何诡谲的气息,她身上也没有任何以整蛊他人为乐的氛
味了,剩下的,仅是失去亲人的凄楚、还有让人心疼的单薄……
难怪她要上妆,那是要掩去憔悴。
是了,屈戎玉已站到了悬崖边上,她再也退无可退……
定要有个人,要有人将她拉离崖边。否则,只要风一刮,她便会被吹下崖去
;雨一下,那危崖便会崩塌断落……
不能等了!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茶便冷了、要人亡崖空了!
君弃剑轻轻呼了口气,唇齿微启,正要开口,身后忽尔一人问道:「屈姑娘
,敢问你是一个人来?」
君弃剑一怔,猛然回神了,屈戎玉不需抬头,便知问话的人是瑞思。她淡淡
回答:「很重要?」
「不,不重要。」瑞思微笑,施施然走了。
君弃剑定了定神,再次准备发腔,忽又闻许多人连声喊道:「叶敛!叶敛!
快过来,咱们要给你个天大的惊喜!」
君弃剑一怔,起身、回首,便见到曾遂汴、王道、怀空等人逐步行下一艘大
型画舫,看到这些人,他心里自然高兴,但终未移步。
一行人赶牛牵马携手行近,王道满脸笑意,喜孜孜道:「你猜,我们给你带
了什么礼物回来?」
「你们便是很好的礼物。」君弃剑真诚地笑道。
是的,他心里一直都认为,这些朋友是他出道以来,上天所给的最好礼物。
王道连连摇手,道:「不,不是我们!还有一个更大的礼物!」
君弃剑扫视这些风尘仆仆的伙伴,仅知他们两个多月以来,在大江南北不断
奔波,都是为了助他酬资开帮立派,心里只有深刻的感激,有没有礼物,也不太
重要了。
他回头望了屈戎玉一眼,微微一笑,道:「我倒有一个你们可能不太高兴的
坏消息……我刚刚决定了,咱们日后,便道苏州去落脚。将林家堡荒地改建一下
,便行了。」
当初,他们前去寻找南宫府时,在舟上,君弃剑便曾经表示:若是开帮立派
,想将根据地设在蜀中。
屈戎玉立即表示反对,她认为蜀中根本已成了敌人环伺的地区,太危险了!
不如设在苏杭,一者远离激战区、二者若倭族入侵,亦可就近反应。若要到蜀中
,可以,但也得等到立足稳了之后再谈。
二人为此闹得颇,双方立场一时无法协调,如今,君弃剑作下如此决定,
是对屈戎玉的莫大认可,也等同给了一半的承诺。
「我答应与云梦剑派共抗外敌!」
这便是其话中之意了。
「不重要!那不重要!」王道又叫道:「你只管猜,我们给你带了什么礼物
回来!」
见王道如此坚持礼物为上,君弃剑扫视众人,便见到他们人人面上都带着一
抹笑,那是很期待的笑容。他不禁眉头略皱,认真思索了起来。
这时,原本立在稍远处的晨星等五人也已近来,白重见李九儿身后躲匿着
一个清丽少女,便道:「难道你们买个了雏妓?」
话声不响,但够让大伙儿听明了,君弃剑不禁讶然失笑,道:「我要雏妓何
用?」
「她不是雏妓!」怀空正色道:「绝对不是!」
同时,李九儿已将身后的少女推上前来。
难道真是雏妓?君弃剑微微一怔,却闻李九儿道:「他就是你哥哥。」
哥哥?
君弃剑呆住了。
难道……会是……
少女抬起头来,正眼与君弃剑打了照面。
君弃剑当场傻住。
天色黑了,不能完全看清楚对方的脸孔,唯见其神态与眼神。
这神态……这种纤纤体弱的清丽,真像……真像……
像他的乾娘,谢祯翎!
少女的双瞳,却有一种内敛的慧光,似乎洞察世事的神气。
那是诸葛静的自信眼神!
难道真的是?
「诸……诸葛……」君弃剑艰难地开口了,李九儿接腔道:「她是小涵。」
小涵也直望着君弃剑,她也看到了。
君弃剑身上有种气度,那是泰山崩而能面不改色的镇定。
像她父亲一样的气度……
但他震动了,她知道,那是因为自己出现而产生的震动。
这已足够说明,君弃剑将自己看得很重,非常重,比泰山还重!
但她未见过泰山,泰山到底有多重?
「哥哥?」小涵也开口了,一样的艰难:「你真是我哥哥?」
「他是君弃剑,不过我们都叫他叶敛。他就是你的哥哥。」李九儿道。
小涵深深呼了口气,道:「你,你的手臂,可以借我吗?」
君弃剑不假思索,当即捋起衣袖,伸出右手。
小涵拉着君弃剑的手臂,拉到眼前,忽然一张口,狠狠地咬了下去!
众人见状都是一惊,急忙要上前拉开小涵。君弃剑左手一挥,道:「别动!
你们别动,没事!」
他看着小涵咬,很痛,自然很痛,但他又见到,小涵眼中泛着泪光……
他不觉得痛了,心里全都明白了,他只想着一件事……
乾爹!你看到吗?我找到了,我找到你的女儿了!
小涵终於松口了,君弃剑的右小臂刻上了两排深深的齿痕,流血了。
君弃剑满不在乎的放下了衣袖,只是望着小涵。
至此,小涵再无犹疑,一把扑上,紧抱着君弃剑的颈子,当场啕嚎大哭。
哭得很惨、很哀恸,那是将她十馀年来的坎坷波折、十馀年来累积的情绪
,一股脑儿的一次倾泻出来……
在场众人莫不为之感染,有人面带微笑、有人亦喜极而泣……
君弃剑轻抚着小涵的背脊,道:「乖,乖,我都晓得……你放心,以后不会
了,再不会颠沛流离了……」
就在众人都沈浸在亲人重逢的喜悦中时,忽有人说道:「糟了!」
众人皆是一怔,望向发声人,屈戎玉。
君弃剑回首望向屈戎玉,心头也是一震!
的确是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