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袂曳地 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仿若惊梦故人来

作者 : 池盹

尹宣看似不学无术,心思用到上时,倒也细腻,他走前对红姨言明对我的占有权,再加之以威逼利诱,吩咐在他出行的几日断断不能令我有闪失。

尹家在本地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地头蛇,红姨哪敢得罪于他,何况尹宣给的赏银大大可观,而我,又是几乎不费成本的,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这几日便窝在房中埋头看书,耳里塞着棉絮,隔绝姑娘们难听的谩骂声。每日好吃好喝着,倒也把日子过出了几分清静悠然。

直到第三日,一个端茶送水的小厮进房来。

我原本注意力集中在书上,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寻常小六进来奉茶,哪次不是伶牙俐齿说个不停,这次怎么这般安静,还有,小六身形矮小,这人却身材颀长。

他不是小六

我猛地站起身来。

转身振衣而立。

他似乎并不惊讶,冲我微微一笑:“还是那么机灵。”

是子琛。

我心里却并没有高兴的意思,叹了口气,重新坐下,道:“你走吧。”

“我来,是要带你一起走。”他道。

“我不会走的,留在这里,才有救我娘的机会。”我道。

“相信我,我会帮你救出伯母的,只是,你要给我时间。你……何苦这样糟蹋自己。若不是前几**登台轰动荆门,我几乎找不到你。”子琛道。

“尹宣已着手在帮我,不必劳烦你了。”我道。

“你宁愿求一个旁人,也不愿信我吗?”。子琛目光炯炯看着我,眼中有些薄怒。

我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来,看着他道:“我还可以信你吗?”。

“小织你——”他愣住,眼里闪过受伤。

“子琛,你走吧,你现在走,仍然是我心里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哥哥。”

“这次,我不会妥协。”他倔强道,“你放心,我已经安置好了一切,你听我的便好,你不是渴望自由吗?我在城东布置了一套临江宅子,将来你和伯母……”

“子琛”我打断他,“别说了,你走吧,否则,我就喊人了。”

他呆了稍许,眼里忽然闪过惊涛骇浪,声音微微一颤:“你都知道了?”

我默认不语。

“你要相信,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你。”他道。

我怒气霍然腾上来,生平最恨,就是旁人打着为我好的旗号,极尽龌龊之能事,这件事本想就此揭过,他却要逼我撕开脸皮。

“为我?若是单我陆小织一人,要牺牲陆家上百人的自由,抱歉,你的好我承受不起陆家蒙难的事是你处心积虑一手策划,若我还傻乎乎相信你会帮我,我便是鬼迷了心窍。”我愤然道。

当日烟儿暗暗提示我“珍珠砂”有毒,我思量许久,才惊觉里面最可疑的一道食材便是鱼籽,也让我豁然省悟,她让我提防的人,竟是我从未怀疑过的俞子琛

一切都似拨云见日,凭烟儿一己之力,哪有颠覆陆府的能耐,真正幕后的人物,是自由出入陆府,被整个陆府上下予以信任的俞子琛啊。

他的脸色冷下来,却没有悔意,他凛然道:“如若不这般一收一放,你眼里怎会看得到我。”

寥寥数字,我却听得心神颤抖,他这般翻云覆雨,竟然就为了在我绝望无依之际,对我施以援手,以此争得我的垂青。

这人……好生残忍,好生偏执,却又好生挚情,此生,却不曾有这样的人,为我做到这般田地。

我心里既是恨他入骨,又是怜惜他错爱半生。

我别过头,忍住泪意,“无论如何,这不能成为你伤害那么多人的理由。”

“我决定做了,便不曾后悔过。”

“那么,当年你和水衣里应外合,视人命为草芥,残害了多少年轻少女的生命,夜半无人,也不曾有女子的冤魂来找你吗”我索性和盘托出道。

他有些惊讶,似乎并未料到连这件陈年往事,我也会翻出来细细考究。

从前只是我太过信任他,从为把怀疑的方向移到他身上,然而只要出现裂缝,所有事便显得直白而简单了,当时麦戈怕也早已发现他和此事有关联,只是麦戈顾忌我和他情意深重,只是浅浅提醒了我,可惜我迟钝地忽略了这条线索。

如今想想,联系他和水衣的关系,最适合杀人灭口的时机,答案便呼之欲出了。

他紧抿着唇,“我从小便知,只有靠自己的双手,才能争得自己想要的一切。哪怕不光明,也好过眼睁睁看着机会流逝好,自己一辈子默默无闻的好。”

我已是对他彻底失望,不再多话,走去打开门,道:“事已至此,我们往后,便只当不曾相识过,请你走吧。”

他身形一颤,走过来,垂眼悲伤看着我:“你如今深陷此地,无枝可依,走到这一步,你也当真不愿跟我走吗?”。

我扭头不语。

“那好,我明白了。”他道。

我等着他走出,却见他久久没有动作,心里不觉一紧,猛地一回头,便觉眼前一黑,鼻间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然后手脚便霍地软下来。

“别怕,等你醒来,一切都好了。”他的声音慢慢变得渺远空灵,我用力想要睁开眼睛,意识却沉沉浮浮地模糊了下来。

我无法睁开眼,每每醒一会,又迅速地陷入沉睡,只是料定单凭他一己之力,定是无法带着我走出莺然阁的。

然而却是我低估了他的实力,中途我又昏沉沉醒过一次,入眼是一团漆黑,已是夜晚时分了。周身颠簸不堪,竟是已出了莺然阁,身处马车上。

我心里一惊,想要挣扎着起来,但很快又陷入了昏迷。

这期间,似乎他不停地在给我用药,我思绪几乎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总是迷迷糊糊中,有人给我喂水或是食物,我便无意识地吞咽下去。

颠簸了好一段后,忽然静下来,我感觉有人将我抱了起来,本以为是子琛,但与此同时,耳边传来子琛撕心裂肺大喊我的名字。

我便在昏睡中明白,这个温暖的怀抱并不是子琛了。

麦戈麦戈,是你来了吗?

我试图着睁开眼睛,但终究还是没能成功。

再次醒来,耳边已经能听到熙熙攘攘的吵闹声,还有一个声音在不停软软唤我的名字。我心里烦躁得紧,只想坐起来,狠狠让他们闭嘴。

这样想着,我便猛地一挥手,只听砰地一声陶瓷碎裂的声音,我蓦然睁开了眼。

耳边传来一声男子的轻笑:“昏迷中也这样不安生。”

我听这微微沙哑低沉的声音,略微愣了一愣,有些熟悉,却不确定是谁。

疑惑中,眯着眼抬头看去,那人的面孔便在逆光中清晰起来。

先是额际垂在一侧的发丝,再是飞扬而起隐入两鬓的墨眉,往下是一双晦暗莫测的幽深眸子,接着是仿若艺术家精心雕刻的挺直鼻梁。晨光越过窗格,打在他的半个侧脸上,几乎能看得出细细的金色绒毛。这人,何其熟悉,又何其陌生。

这大半年的时间,他似乎远远将时光甩在了身后,整个人有了惊人的变化,最明显便是那少年的稚女敕已被完全月兑去,让我深刻意识到,眼前的人,是个心思深重难以揣摩的成年男子。

他的眼睛毫不吝啬地透露着这样的信息。

我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朱厚燳,许久不见。

“醒了?”他语气里不带感情。

我“嗯”了一声,便垂眼看着被子,思绪万千,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也与往日那个活泼的小猪判若两人,静静坐在床边,也不说话。

良久,我抬眼看他,开口问道:“俞子琛呢?”

“杀了。”他风淡云清说道。

我猛地抬眼,不可置信地瞪着他,杀了?

杀了

“不,我不信,你不会的。”我摇头喃喃道。

他斜睨着我,冷笑一声,忽然凑过头来,停在我耳边。

这动作让我猛地想起,那时在陆家后院,我们并排在柳树上坐着,晃荡着双腿,他把脑袋靠过来同我说趣情形,那时我最多的动作,就是烦不胜烦地用指头把他顶开,他便委屈兮兮地瞪着眼睛看着我。

然而,此刻,耳边的声音却让我顷刻如坠冰窟,他道:“你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不谙世事,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傻小子吗?你忘了?我想杀一个人,只是动动嘴的事。”

这话如同一枚钢针,深深扎进我脑中,我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人当真是我认识的朱寿吗

子琛……难怪在昏迷之时,我听到子琛撕心裂肺地喊我名字,竟是……他临死前的执念吗。

他在我耳边轻轻一笑,温热的气息喷在我脖颈,温柔缱绻,却让我忍不住颤抖瑟缩。

子琛子琛,那是我在这世上亦师亦兄的人,是我最孤苦无依的时候,尽心尽力帮过我的人。他哪怕犯再大的错,也罪不至死,你怎么能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抹杀了一条珍贵的生命!

我将身子后仰一寸,死死瞪着他,他嘴角仍然挂着满不在乎的微笑,眼睛向上微微勾起,这让他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美感,却又沾染着一种致命的危险魅惑。

我顿觉心凉无比,翻身下床,套上鞋就往外走。

“还打算回你的莺然阁?”他在我身后慢悠悠道。

我身子一震,果然,上次是在莺然阁那场露面才被他跟上,才让子琛枉送了性命。

我挺直背脊,道:“不关你的事。”

“听说杜翩翩姑娘曾放出话来,只要有人救下你陆门一家,姑娘就以身许人。”这话从他口中出来,不知为什么,有种说不出的嘲讽和羞辱。

我几乎冷笑出声:“是又怎样。”

“为了佳人,这点小事,我自然是要办到的。”他悠然跟上来,转到我身前说道。

我难以忍受地“戚”了一声,绕开他就想走。

他忽然伸手拽住我,声音骤然冷下来:“你难道真的以为,那个不成器的尹宣能帮你。”

我无言以对,若是他成心要出手阻扰,尹宣那点小角色自然是不在话下的。

但是,为什么?我们早就已经划清界限,这大半年来,他也明明再不曾现身,而他刚才的表现,也是已将这段过去抛开的姿态。

那为什么他还要插手陆家的事,难道他忌恨我拒绝过他,出手报复?

或者,他也抱着子琛一样的心思,冷眼看着我为陆家的事,如同困兽走投无路,等着我放下骄傲求助于他。

无论哪一样,都不是让人高兴的事。

他看着我凝神思索,却不知为什么,眼里忽然涌出一股怒气,手下更加用力地扣住我:“你宁愿屈身给尹宣这种人,也不愿来找我”

大哥,就算我想,我上哪儿找你去啊,嗳疼啊呜

我疼得脸都扭成一团,咬着嘴唇又委屈又愤怒地瞪他。

他忽然看着我一愣,然后快速地放了手,又恢复那透着妖气的嘴脸,用打量货品的目光上下打量我:“陆家的事我已经处理好,既然翩翩有诺在先,以后便跟着我随身伺奉吧。”顿了顿,啧啧道:“户部也不知道是做什么吃的,这样的花容月貌,居然没给我选进宫去。”说罢,再不看我,大摇大摆走出了门。

我气得想咬人,抬脚就往外跑,朱厚燳,我们后会无期

我的出逃只进行了个花絮,就垂头丧气地被两个侍卫架了回来,最让我难受的是,这两个武林高手仿佛装着自动感应器,平常不见踪影,只要我两脚踏出门,就鬼气森森地出现在我身后,毫不费劲把我拎进屋子。

好样的你好样的你居然软禁我

我气得不轻,把屋里最贵的东西全砸了个稀巴烂,转念一想,这整个天下都是他的,砸这几个小花瓶小屏风有个鸟用

算了,还是不浪费自己力气了。

我仰面躺在床上,想到自己前两天还在青楼抢人家花魁的风头,满肚子花花肠子算计别人,丁点儿甜头都没尝到,神儿都没回过来呢,自己就被卖死一遍,还转了一次手又被卖死另一遍了。

我憋屈的要死,恨自己的自以为是,也恨他们既然人人有双翻云覆雨手,又何苦一个个都跟我一个小女子过不去。

一转念,又想到子琛清逸温吞的笑脸,以后再见不到了,再见不到了。

刚才一直处于盛怒中,直到这时才觉得心里万分难受,眼泪唰唰地掉落下来。

我恨你,我恨你,朱厚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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