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震-在将近十点的时候,回到位于天母的别墅,未进门,他就看到邵宇和“艾眉”相拥坐在门前熟睡的身影。
他快步趋近,再次确定自己没看错。邵乔人呢?该死!他居然让没方向感的艾眉,单独带小宇上台北。难道他们吵架了?不管怎样,错都在邵乔,当初要不是他信誓旦旦说要保护好他们母子、会让他们幸福快乐,他绝对不会放手!言犹在耳,他居然就让艾眉和小宇离家出走。
“艾眉、小宇,醒醒……我们到里面去睡……”他轻轻推着两个人。
整整四十个小时没闭眼的席欢,好不容易才睡下,这会儿别说是宫震-,就算他请出核子弹,都不见得能把她轰醒。
小宇倒是很合作地揉揉惺忪睡眼,睁开眼睛。一看到宫震-,小宇立刻扑上前紧抱住他,连声喊:“爹地,我好想好想你哦!巴比很坏,他欺侮我……”
“我知道、我知道,等一下我马上打电话好好臭骂他一顿。”他宠溺地模模小宇的头发。
他一向疼他、宠他,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谁都不敢对他这种近乎变态的宠溺发出异议,包括他的亲生父母。
“我以后都不要当他的小孩了啦!他那么坏,坏到……”
“好了,我们不急着说巴比的坏话,先把妈咪带回屋里睡觉好吗?”
小宇睁大眼睛,想了半晌才弄清楚爹地在说些什么。哈!他也把欢欢阿姨当成妈咪了,原来不是小孩子会认错人,大人也会认错。捣蛋念头一起,他也不急着指正爹地的错误。
宫震-拿出磁片一刷,门开,启动微电脑,屋里的冷气和电灯在同一时间内打开。他让小宇先入门,再弯下腰来抱起艾眉。她变轻了?低头看着怀中的她,瘦伶伶的身子、苍白的小脸,连沉沉入睡,眉间还是存着化不开的愁。这两年中她受了多少委屈是他不知道的?邵乔,这回我倒要看你怎么向我解释!抱着她,那一段属于青少年时期的温暖又涨满胸臆。
他人生最美丽的一段里有她、有欢笑,在那之后,父母骤逝,他一肩挑起岌岌可危的公司,然后是一连串的苦难、折磨……幸而,邵母的介入让他再度保有艾眉五年。她像天使般的阳光笑容,陪着他走过最艰辛、最痛苦的五年,是她的依赖让他坚持努力,是她的信任让他不放弃。然后,他成功了,为着艾眉,他成功地把当初想陷害他的人踩在脚下,他不但挽救了公司,更把一个小小的家族企业,变成一个横跨国际的财团。
可是,邵乔再度出现,再度掳掠了她的心,她走了,他的心又回到那段空虚……
放下“艾眉”,轻轻帮她盖好被子,他低在小宇耳畔说:“我们先出去,让妈咪多睡一会儿。”
带走了小宇,他细心地留一盏小灯给怕黑的“艾眉”。
“告诉爹地,发生什么事情?为什么和妈咪来台北?巴比呢?”宫震-拧皱眉头,迭声问出满腔怒火。
小宇一口嚼着香浓的巧克力,一面啜饮果汁。“巴比好坏,我不想拉小提琴,他就打我小……”哇塞!爹地的巧克力真好吃。
“所以,妈咪为了维护你,就带你离家出走?”宫震-私下臆断,这倒真是迷糊艾眉会做的事情。
不回答爹地的猜测,可没代表他说的话是对的,小宇自顾自悠哉地吃着巧克力。
这个时候不多吃一点,那个臭巴比又要用“吃糖会蛀牙”这种歪理,不准他吃甜食。
“明天爹地带你和妈咪回家,我倒要看看邵乔要怎么向我解释!”区区一件小事就能闹到妻子、儿子相携离家出走,他这巴比做得还真轻松。
“爹地,我不想回家,我要住在这里!”听到爹地要送他回去,他忙放下手中的果汁、零食,赖到他身上嚷嚷。
在吵嚷的同时,电话铃响。
“一定是巴比,我们都不要接。”他抱住爹地的脖子,不让他接。
“好,不接,我们让巴比紧张一下。”宫震-抱起儿子,戏谑地盯着话筒。
电话铃响停止,自动切换成电话答录。
“震-,小宇有没有到你那里去,如果有……”艾眉的声音自话筒里传来。
怎么会?她不是正躺在卧室里面睡觉?尽管浇上一头雾水,他还是手脚俐落地放下小宇,伸过长手捞起话筒。“我是宫震-,你是艾眉吗?”他再次确定。
“我是!震-,小宇告诉邻居,说他要去你那里,我们打了一下午的电话都……”她焦虑的声音自话筒中传出,引得小宇一阵惭愧。
“小宇人在我这里。”眼睛盯着儿子,宫震-脸上有着责备。
“太好了!明天我们就去接他……”电话那端,艾眉明显地松了口气。
“不用了,让他留在台北玩几天,等他玩够了,我会亲自送他回去。”
“这样……会不会给你带来很多困扰?”
带来困扰?不是的,他带来的不是困扰而是惊讶!里面那个酷似艾眉的女孩……他竟迫不及待想要摇醒她、和她面对面……
收了线,他一瞬也不瞬地盯住小宇,久久不发一言,宠溺的表情让严肃取代。“说话,里面那个女人是谁?”他问着小宇。
“她是欢欢阿姨,我没跟你介绍吗?”说话其间,小宇又塞进一颗巧克力。他从来没怕过爹地,虽然很多人都说他很凶,可是,爹地绝不会对他生气或修理他。
“你刚刚为什么骗我说她是妈咪?”他拿走巧克力,正色地蹲在他面前。
“有吗?我没有告诉过你她是妈咪呀!从头到尾都是你自己猜的,自己认错人还要怪我,大人真不讲道理。”他嘟起嘴,一脸委屈。
宫震-认真回想刚刚他们的每句对话──是啊!他从没说过一句她是妈咪,顶多是用“委屈”、“哀怨”的表情来诱导他的认知罢了。这个小狐狸,以他这种奸诈的性格,二十年后,商场上还有谁可以与他争锋。“她是谁?你从哪里找来的?”他沉着声问。
“爹地,你是不是觉得她长得很像妈咪?我刚刚看到她时,也是这样觉得呢!欢欢阿姨是很好心的阿姨哦!她借我电话卡打电话给你,你没开机,她又好心送我回来,然后看到你不在家,她不但没有把我丢给警卫伯伯,还带我去动物园玩一整天,到最后又陪我回来,陪我等你……”他滔滔不绝地推销着欢欢阿姨的好,她要是能当上他的新妈咪就更好了。比起夏倩那个不及格的“吓”死人阿姨,这个欢欢阿姨至少可以拿到九十九分。
“你是说你在街上碰到她,然后就和人家混了一整天才回来?”
“你又不在家……”他瘪瘪嘴,这表情昭告天下,错全在他这个不负责任的爹地身上。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她有不良企图,想绑架你怎么办?”
“不会啦!她长得和妈咪一模一样,心地也一定和妈咪一样善良。”
“坏人不会在胸前别名牌,告诉人家──我就是坏人。”
“不是啦!欢欢阿姨要是想拐走我,就不会送我回家,也不会留下来陪我等你,等到这么晚、这么累,她已经两天没睡觉了……”
“你连人家几天没睡觉都弄得那么清楚?不管!你现在去摇醒她,我要和她谈一谈。”
“你要叫她离开吗?她陪我逛动物园时一直打呵欠,我问她是不是很累,她还说不会,她真的很好心,爹地,你不要叫她走,好不好?”除了极力促销她的好心肠外,目前他实在想不出来能用什么办法,让爹地留下他的欢欢阿姨……啊!有了!
“爹地,你说要留我在台北玩几天,你要上班,带着我铁定很不方便,你可不可以让欢欢阿姨来陪我?”
“这种事不用你来担心,我先去洗澡,出来前,我要你把她弄醒。”抛下一个无可商量的眼光,父子两人一起回到主卧室。
小宇带着不忍的眼光爬上爹地那张软软的大床,宫震-则抽了衣服,头也不回地走入浴室里──预想起等会儿的面对面,他竟有了一丝期待。
半小时后,他穿着休闲服走出浴室,不但没看到清场过的卧房,反而在床上看见一对相拥而眠的男女。不用猜疑,睡死的女人是不会自动飘出门外,而新加入的男人自然是那个满怀不忍的小鬼头。这世界上唯一敢漠视宫震-命令的人,就是邵宇了。
走近床的一侧,他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女孩的脸,弯弯的眉、浓浓的睫毛、小巧的鼻子和滟红的唇瓣──怎会有两个人长得那么相像?像到连他这个和艾眉共同生活了五年的丈夫都会错认。
也许,明天等她清醒,他该好好问问。
看着她在梦中仍然微微皱起的眉峰,他不禁思忖,是什么梦,让她这般不开心?下意识地,他怜惜起她的不开心,伸出手轻轻、轻轻抚去她眉角的皱折……
床好软,棉被好柔,贴着丝绒般的缎被,席欢这一觉睡得好舒坦。闭着眼睛不愿醒,怕一醒来,她又是在那间窄得压迫人呼吸的二坪房间里,成堆的稿件、成堆的进度催促着她不停工作……一缕淡淡的男人体味刺激了她的嗅觉神经。有男人?她一惊,倏地坐起,环顾四周,她看到躺在自己身侧的小宇。是他……席欢失笑起来,潜意识里接受了弥漫在整个房间里的男人香。
眼光扫过房里的高级装潢和摆设,这里是小宇的家吗?看来她让人收留了一个晚上却不自知。
悄悄起身,小心地不吵醒身边的小人儿,她到浴室里漱口洗脸后,轻轻走出房门。
经过一个古色古香的起居室,她走下楼梯。那是一个占地约五十坪的书房,其中有两面墙钉了造型优雅的木质落地书柜,书柜里摆满了各式各类的书籍。邻窗处有一个褐色、中古世纪风的书桌,桌面上除了桌案组外,还有一部电脑。另一面墙则是一组牛皮沙发、音响和小小的吧台。按捺下想冲到书柜前翻书的欲动,她快速走下楼梯。
刚走下楼梯,席欢就从落地窗看到门外的花园,餐厅方向传来的流水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她转头望去,看到餐厅外的飞瀑小泉造景,绿意盎然的植物欣欣向荣地往上生长,一棵不知名的乔木正开着粉红色花朵。好美的餐厅、好美的房子,这种昂贵的高级屋子,对她来说是人间仙境──现在她能想像刘姥姥逛进大观园的心情。席欢低眉一笑,对自己摇摇头,这是有钱人的世界,不是她这种人该多作想像的。
走过餐厅,她想打开门,准备离开这场意外的“春梦”,却被一个低沉的声音止住脚步。
“你准备走了吗?”
宫震-自席欢一下楼时就开始观察她,她矜淡的气质、从容的姿态,她自嘲的微笑,她跟全世界都有仇般的愤世嫉俗……他知道,她不是艾眉!
转过身,席欢这才注意到,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他高大的身形优雅地靠在椅背上,一张寻不出缺点的完美脸孔似笑非笑地对着席欢,他的注视让她屏息,心跳不受控地加速跳跃。她肯定见过他,只不过忘记了是在哪里?她不自觉地向后退一步,好多年没有和男人打交道,面对这样一个魅力四射的男人,让她有些无所适从。直觉告诉她,她应该转身就跑,从此和这个人再无交集,可是不明所以地,一丝教她舍不得离去的牵绊,留住了她的脚步。
看着席欢的脸,宫震-有些闪神,她长得好像好像……想起艾眉,那个爱哭爱笑,没有行动能力的女孩子,在那个没有人支持他的苦难里,是她一路陪他走过来,她依赖着他的照顾存活,而他依赖着她的“依赖”生存。一直以为他们会这样相互依赖到终老,谁知……上天总是有-的不同安排。
两个人沉默相对,各有各的心思,宁静的空间形成了尴尬。
宫震-率先甩月兑他的恍惚,再问声:“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席欢,邵先生,我想我应该回去了。昨天,谢谢你……”小宇姓邵,那么没猜错的话,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小宇口中的爹地了。她远远地站在门边,和他保持好大一段的“安全距离”。
“你张冠李戴了,我姓宫不姓邵。”看着她小心地刻意维持两人间的距离,他觉得十分有趣。女人看到他向来只有想尽办法往他身上贴,没有人会把距离拉的这么远。他在她眼里看到自己的新形象──洪水猛兽。
小宇跟着继父姓?摇摇头,她不懂,但这不关她的事。“很抱歉,我弄错了,宫先生。”撇过头,眼看门那么近,怎么在他的注视下,门把变得离她千里远?
“没关系,我接受道歉。”
席欢频频望向门把的举动,引发了他的高度兴趣,自认识艾眉后,再没有女人可以像她这样挑起自己的兴趣。宫震-一笑,自沙发中站起身,直直往她走去。
对着迎面而来的庞然大物,席欢不断往后闪躲,直到背抵住她盼望许久的门板时,脑中唯一的念头是──原来五、六十坪的房子还是不够大。
“可以了!”
三个莫名其妙的字句从她口中说出,弄得他一头雾水。“什么?”他一挑眉,好看的浓眉向上扬起,把她的心脏撞击出一秒钟的窒息。
“有什么话,你站在那里说就行了,不用再靠近。”在他走到面前三步远时,她喊了暂停。这已经是她所能容忍的最近距离,再往前一步,他的大手就会碰上她,她不想在这种尴尬情况下,还向人家借厕所洗手。
他更加确定她不是艾眉,因为,艾眉不论多生气,都不会这样大声对人说话。突如其来的念头撞击着他的胸腔──他要留下她!至于为什么?他没有多想。“你很怕我?”
怕?他说得太轻松,她是恐惧、恐惧全天下的雄性动物,当然幼年时期遇上的不算在内。“我不想留在这里和你讨论这个无聊的问题,我想要离开了,谢谢你昨晚的……嗯……照顾。”她突然想起,昨天小宇绝对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把她拖回三楼房间睡觉,难不成是他……天,让一个男人抱在怀里?幸好她是处于无意识状态,否则……
“不,该是我对你说谢谢,毕竟昨天你帮我陪了小宇一整天。”
他蛊惑人心的醇厚嗓音在她耳际响起时,她才注意到他已经靠在自己身前,两只手支着她身后的门板,牢牢地将她锁在怀中。他……谢谢人的方式太……太骇人!情急下席欢没多想,伸手推开他的身子,忘记了她不碰触男人的习惯,忘记了恶心、呕吐……她的力气很大,不是矫情、不是欲擒故纵,她是真的想把他推开。
“你谢够了,可以放我走吗?”对她来说,那双强健的手臂是座牢笼,只会让她想挣月兑──他的吸引力散发不到她身上。
宫震-松开手,对上她恼怒的眼睛。“你的反应很教人讶异。”他似笑非笑地说。
她扭身跑往客厅另一个角落,离得他老远才停下脚步。“我的反应不对?那么请问你,被一个陌生男子轻薄,我该作何反应?含羞带怯?欲迎还拒?”
“你说了“轻薄”?”他瞠大眼睛。
“不然呢?我应该说“宠幸”吗?”她真的火大了,很少大喜大怒的席欢被逼上顶点,她第一次对人刻薄。
“大部分上过我床的女人,都是用这种心态看待我的“轻薄”。”他双手横胸,一派优雅。
“那么请你把你的“宠幸”,拿去对待那些“求之不得”的女人,不要用在我身上,我从没奢望过你那张高贵的床。”男人!厚颜无耻的动物!
“别忘了,昨晚你就在我的床上度过一夜春宵,看你现在精神奕奕的模样,应该是睡得不错。”他嘲弄地看着她。
他的话炸出她一脸酡红。她错了,他不是“厚颜无耻”而是“下流卑鄙”。瞪住他,席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一动也不动,他在猜测她的下一波反击,而她在等着他离开那扇大门。
“欢欢阿姨,你要去哪里?”小宇抱着一只泰迪熊从楼梯转角处走下来,莫名地看着爹地和欢欢阿姨的奇怪表情。
喘过气,顺顺高张的怒火,席欢蹲对着小宇说:“我要回家了。”
“不要啦!你再陪我玩几天好不好?不然爹地待会儿去上班,我一个人在家里会好无聊。”他拉着席欢的手央求。
“谁说我会让你一个人在家,我马上送你回彰化。”宫震-的声音冷冷地插进来。昨天的帐他还没找这小鬼算清楚,他还想留下来?想都别想!
“不要啦!我回去巴比一定会活活把我骂死,爹地你要救救我,我不要回去、不要回去,我不想要回去啦!”
他夸张的演技骗不过被骗经验丰富的宫震-,只能骗骗笃信“人性本善”的席欢。
“你留在台北没有人照顾你。”一句话,让他的计画瞬间成形。
“我不用人照顾,暑假过后我就要上国小了。我不要回去、求求你,至少等巴比不生气了,你再送我回去好不好?我现在回去定会糟大糕的啦!”不是说要留他在台北玩几天的吗?啊……他知道了,爹地定在生气他没乖乖听话去摇醒欢欢阿姨,反而爬上床睡个香香甜甜的觉……可是,人家早上起来已经有一点点后悔了呀!
“不行,你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上了戏,就不知道这小子够不够机灵,顺着他的脚本演。
“是不是有人照顾我,你就放心我留在台北?”小宇心中升起一丝希望。
很好,第一只兔子落入陷阱,他只要慢慢等,那个主要目标马上就会跟着跳下来。“别想太多,我不可能临时找到人来照顾你,何况你留不到几天就要回去,谁愿意来应征这个临时保母?”
听完宫震-的说法,小宇不负期望地转头望向席欢,装出他最擅长的无辜表情。“欢欢阿姨,你可不可以留下来照顾我几天,只要几天就好了,我不敢现在回去,巴比一定会很生气……”说着,两颗眼泪便应要求滑下。
任何人看到这幕,再怎么为难都会勉为其难地答应,可是……想起他那个强势的爹地,席欢实在无法不犹豫。
“拜托,欢欢阿姨……我巴比很凶很凶,打人很痛……”
他的表情牵动了她的心,那年,继父施在她们身上的暴力,她没忘记过,他逼得姊姊发疯、母亲死亡,更造就出她一世也抹灭不去的恐惧。人同此心……她怎舍得这样一个小小的孩子去承受她曾受过的?一个冲动,她点了头。小宇的欢呼声扰醒了她的冥想,抬起眼,对上宫震-那双含笑眼睛,她知道自己做错了。
在搬入宫家大宅前,席欢利用半天的空档去医院探望姊姊。推着轮椅,她不断地对姊姊说话,只盼她能听进一字半句。“姊姊,菜市场又有人在卖向日葵了,我好喜欢向日葵那种强韧的生命力,好喜欢夏天的味道,那个味道会让我遗忘很多年前,那个潮湿阴暗的屋子、那段污浊不堪的回忆……”
她把席-推到榕树下,让绿荫挡去多余阳光。绕到姊姊身前,伸伸懒腰,蹲,她对着席-那张绝美的小脸说话。“姊姊,你打算什么时候才要醒来呢?今年?明年?后年……或是一辈子都不再醒来?那个人已经死了,再也不会伤害我们,你张开眼睛看看我,我长大了,我可以保护你,醒过来好不好?”环住姊姊的肩膀,她把自己的脸颊贴着姊姊,轻轻喟叹。
“算了,如果你觉得躲在壳里不出来,会比较安全,就躲着吧!我会一直、一直照顾你。记不记得,那时你带我去溪边捞虾子,拖鞋好滑好滑,害我差一点跌到溪里,你紧紧抓着我的手,好用力、好用力……记不记得,我贪懒,功课没做完就跑出去玩,弄到三更半夜想到明天老师会打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个不停,你受不了了,就从被窝里爬起来帮我写,那次我还拿到甲上──小时候一直都是你在保护我,现在,换我当姊姊,我来保护你,好不好?你不用害怕,有我在这里,席欢会照顾你。只不过,我好怀念和你躲在被窝里谈心的那段日子,如果你好起来,我们又可以躲在被子里说悄悄话。告诉你,我碰到一个不会让我恶心的男人哦!他长得好高、好帅,酷酷的脸上不爱笑,他一笑就会让人觉得好像有诡计。昨天,他靠得我好近,我吓坏了,伸手去推他,你知道吗?事后我居然忘记要去洗手,也不会觉得脏,我想他是特别的。只不过我早已经过了幻想的年龄,很清楚的知道,我和他不可能,就像癞虾蟆只能在水中游,永远飞不上天空,追逐翱翔天际的天鹅,所以即使他是特别的,对我来说……也没有太大意义。”她对着姊姊不断说话,在她孤寂的岁月中,姊姊是她唯一的倾吐对象。
夏可夫拿着病历从廊道下走过,远远地,他看见席欢的侧影,他有一秒钟怔愣,然后疾步走近。“艾眉,你怎会在这里?”
他趋近,刚要伸手拍上她的肩膀时,席欢抢先一步快速地躲开。“先生,你认错人了。”她躲在姊姊的轮椅背后,急急想把姊姊带开。
“是吗?很抱歉,艾眉是我的朋友,很多年不见,可能是太久没见面,我才会认错人。”看到席欢那张酷似艾眉的脸,他忍不住激昂的心情。
“没关系。”她淡淡说完,推着席-就要离开。她一向不和男人打交道。
“小姐,等一等,这位是……”夏可夫的视线转移到席-身上。瞬间,她那绝丽的容貌深深吸引住他,牵引着他的心为她转动。她那两道柳眉细细地挂在细致的鹅蛋脸上方,直挺的鼻梁悬在小巧红滟的菱唇上,白里透红的凝脂肌肤好似掐得出水,窈窕的身段引人遐思。只不过她的眼睛空洞迷茫,没有焦距地面对着这个世界……
“我的姊姊。”席欢答得简单。
“她是哪位医生的病人?”夏可夫追问。
“刘医师。”她的表情中带着防备。
“这位小姐,刚才很冒昧,我姓夏,夏可夫,是这家医院的院长,不知道你贵姓?”
他伸出手,但席欢假装没看见,回避他的善意。
夏可夫不在意地一笑,把手收回。
“我姓席,席欢。”他的温文让席欢放下戒备。
“待会儿我会调出令姊的病历,和刘医师讨论一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把她转到我的门诊。”
他是这间医院的院长──夏可夫?听说他的医术非常高明,多少人想排他的门诊都排不上,他居然愿意亲自为姊姊看诊?“谢谢你,可是,我姊姊已经病了好多年……”席欢迟疑地道。
“等我看过病历后,会找你谈谈她的状况。”
“好,谢谢你。”她点头致谢。
“那……我还有门诊,先走一步。”再看席-一眼,把她的形貌牢牢地记在脑海。此刻,夏可夫在心底发誓,一定要把她医治好!
看着夏可夫的背影,席欢仿佛看到了希望、看到姊姊的未来。
搬进宫家大宅已经五天,除了第一天晚上匆匆见过宫震-外,他就失踪了,听小宇说,他到美国出差。幸好他不在家,否则席欢大概无法这么快就适应新环境。这房子有四个楼层,每层楼占地约六十坪,扣除一楼的客厅、餐厅、厨房,和二楼的书房,三、四楼全都隔成两个对门房间。宫震-住在上回她和小宇睡的那个房间,而她和小宇则一起睡在对面房间,他们的活动空间在一至三楼,每天会有个钟点管家来这里打扫、做饭。管家姓陈,是个很好相处的老妈妈,做好晚饭后她就会回家,那时整个大房子里就剩下她和小宇两个人。小宇生活作息很正常,早上八点起床,陪他看看书、画画图、听听CD,再不然,就到院子里走走绕绕。
下午两人一起睡个午觉,睡醒后一起出门逛书店、到公园荡秋千……然后六点前回到家,吃饭、洗澡、看看卡通片,通常八点不到,小宇就呵欠连天。送他上床,念过几本童书把他弄睡后,剩下的时间就全属于席欢自己的。像现在,她就一个人坐在电脑桌前工作,把延迟进度的工作拉回来。
揉揉发酸的脖子,席欢站起身为自己倒一杯开水,喝了口温水,她的眼睛在书柜前搜寻。他有好大一座宝库……
想起那天,他叮嘱她千万不能到四楼房间的事,那总会让她联想到童话故事书里的“蓝胡子”。那个蓝胡子也是这样跟他的新娘子说──“你千万不能打开那个房间”,然后,新娘子抵不过好奇心的催促,打开了那扇门,发现里面全是他以前妻子的尸体。
现在,她的好奇心也在夜深人静的时分跳出来,唆使她,趁没人知晓的时候打开那个有着魔咒的门,可是,有了“蓝胡子老婆”的前车之鉴,她实在提不起勇气。她取笑了自己的无聊,端着水坐回书桌前,继续她的工作。
手指在键盘上飞跃,一个个想法转变成文字,铺陈在电脑萤幕上,时间过了多久,她没注意,一颗心只专注在即将完成的工作。终于……打下最后一个句点,她吁口气,把文章传送出去。完成工作的轻松感,让她愉快地伸伸懒腰。
“你应该多笑,因为你笑起来很漂亮。”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她一大跳,席欢猛转头,看到早已换过休闲服,正在喝咖啡、看杂志,一派优闲的宫震。“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真糟!这么重的男人味道她居然都没发觉。其实,早在她第一次从他房里醒来时,她的潜意识就接受了这个味道,不再排斥。
“要不要喝咖啡?”他问。
“不了,我有开水。”她用水杯阻止了他起身的动作,也阻断了两人之间的话题。席欢有些后悔,他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她想念过他的声音、他的……想念?不!不是想念,是……是什么呢?席欢也难以形容那种感觉。仓皇中,她寻出一个话题。“你什么时候还要出国?”
“你在赶我离开?”他唇微扬,绽出一抹笑容。
“不,我没这个意思。”太久没和男生说话,席欢本来就已经十分缺乏技巧,尤其在这样一个男性魅力无远弗界的宫震-面前说话,想把意思传达得清楚就更加困难了。
“可能要让你失望了,短时间内我没有出国计画。”他走到她的身前,执意取下水杯,让两人中间再无阻隔物。
“我说了,我没这个意思。”她频频摇头。
不知道这个人是故意忽略她的话,还是他们二人沟通真有困难,为什么他们的话题老是绕着这些无聊字句打转?她退开两步,让自己退离危险距离外。
“这几天小宇乖吗?”看到她节节后退,他莞尔一笑,怀疑自己的致命吸引力在她身上被扑灭了,逗弄她的想法油然而生。
“他很乖巧,我们……相处得……很好。”他的接近让她几近窒息边缘。
“你是第一个用“乖巧”来形容小宇的人。”想到夏倩看到小宇时的眼光,简直比看到蟑螂时更惨不忍睹。
“小宇很不乖吗?”寻到了安全话题,她稳住心跳,一拐身躲入沙发里,和书桌前的宫震-远远的离了十大步。端起桌前咖啡当烈酒喝,想藉此提增勇气,她一口气灌下整杯黑咖啡。天!好苦,这男人喝咖啡不加糖的吗?
“这男人”?噢……她把他喝过的咖啡吞进肚子里去了……她在心中无声哀嚎,她大概要吐上一整夜了。
看到她的苦脸,宫震-轻笑出声,她真是个很有趣的小东西。
“对于不喜欢的人,他的恶作剧会让人发疯,小宇整人的方式已经远远“超过”我们这些“老一辈”的人所能接受的范围。”想起他“好心地”帮爱吃辣的夏倩,在唇膏上涂满辣椒原汁;“好心地”帮脸上长了两颗痘痘的夏倩施行尿疗法──在她的果汁杯中加了“微量”的童子尿……他的好心总让夏倩吓得逃之夭夭。不过宫震-不得不承认,自己必须为他的调皮负责,因为那些全是他宠出来的。
“这些小宇不喜欢的名单当中,有一个是他喊“巴比”的那个人吗?”席欢问得小心。
“你是说邵乔?他和小宇是有些不对盘,不过,这两年下来,情况已经改善许多,小宇已经慢慢适应他的新爸爸,也习惯了新环境。”
适应?习惯?大人都是用这么简单的眼光,来看待小孩子的心灵吗?当年,在大家眼里的“他”是一个好继父,“他”无怨无悔地挑起一家重担,照顾一个病重妻子和养大两个拖油瓶。
谁知道关起门来,他是制造惨剧的原凶,他逼疯了姊姊、逼死了妈妈,也把她逼入一个永远不得清醒的梦魇……她忘不了报纸是怎么记录这个悲剧的,它说──精神病发作的继女六亲不认,锐刀杀死茹苦含辛抚养她的继父……不想、不想,她不要去想那天、那个人……压住自己的心、压住自己的头,她不准“它”跳出来伤害她已经结痂的知觉。掉入回忆中,她挣扎着要爬出那张无形巨网,垂垮双肩,愁眉不展,她的心情又是一片混乱。
宫震-察觉她骤变的表情,悄悄地走到她身边坐下,看着她茫然无助的瞳眸,他不自觉地环过她的肩膀,让她轻靠上自己。
席欢没有拒绝,每每回想到往事,她总有着强烈的无力感,想找个支柱倚靠,回头却发现一路行来只有她孤单一个。吸吸鼻子,她努力让自己回复正常。“你有没有想过,小宇他不断闯祸、不断离家出走,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他想回到你的身边?”
“就这几日所见,你应该很清楚,我的工作并不适合带一个孩子,留在我身边他只会更孤独,至少,留在邵乔、艾眉身边,天天都会有人陪伴他。”
“可是他的继父经常处罚他不是吗?”有爱的陪伴,才是孩子真正想要的。
“邵乔对小宇有很大期望,自然要求比较多。何况,邵乔不是他的继父,而是他的亲生父亲。”拥她入怀,他多年的空虚在这时候被填平。她软软的身子贴在他的刚硬上,带给他无限满足。
“我不懂你的意思。”意外地,对于他的拥抱,席欢没有害怕与厌恶。
“那是个很长的故事,等哪天有时间,我再仔仔细细地告诉你。”
她放下警觉的顺从让他很满意,这些年被他抱在怀里的女人不少,却没有一个可以让他有这样的踏实感动。他喜欢她淡淡的体香──那种不沾染化学成分的香味;他喜欢她柔柔女敕女敕的肌肤──干干净净地没擦抹任何粉彩;他喜欢她一头随意挽起的黑发──没有发雕的矫饰……“你很漂亮。”他不自觉地夸赞出口。
“我不漂亮,我姊姊才是真正美丽,从小每个看过她的人,都忍不住要竖起大拇指赞一声“水”。念书的时候,总有一群大哥哥在我家门前守着,准备随时演出一场不期而遇的追求戏。在我心中,姊姊的美丽是无人能及的。”席欢的话里没有半分嫉妒成分。
“真的,你那么极力推荐,该不是想让我当上你的姊夫吧?”他开玩笑地说。
“别说笑了,你和她……不配的。”她很有自知之明,麻雀怎能配凤凰?
“我配不上她?”他错愕地反问。
“不!她配不上你,你这种人注定是人中龙凤,你有良好的家世、有高成就的事业、有俊朗的外表,你该娶个能和你旗鼓相当的女子为妻。”
“比如……”比如她自己吗?他期待这个答案。
“一个除了美丽之外,还有高学历、高能力、高所得的女人。”她扳动手指,数出一个接一个的条件。
“你都是用这些外在条件,来决定一个人的价值?有高学历、高能力、高所得的人,在你的评分板上就能往上跳一层,而学历不足的人就往下跌一格?”
“是的,我是这么认定,尤其在婚姻上,早在黛安娜的王妃梦破碎时,全球的女人就认清了一件事,那就是──并非每个人都能飞上枝头当凤凰,大部分女人拚了全命,只能上演一场“空难记”。”对于自己的“身世”她有强烈的自卑。
“不对,一个人真正的价值,在于他本身对自己的认知,学历高并不代表他高人一等,顶多代表了他比别人更努力、比别人花更多时间在追求学问上;同样的道理,金钱、地位、权势都是一样,我花了比别人更多的精力来追求,相对的,收获也就更多,而那些东西并不值得我拿来提升自身价值。”
“你不在意那些身外物,是因为你得到、你拥有,对那些汲汲营营了一辈子,却全无所获的人来说,那些是他们想了一辈子仍遥不可及的梦。”
“你曾经汲汲营营追求过吗?”
“是的!可是就算尽了我全部的力量,我都得不到。”那年,她还天真的以为,考上医学院,她的未来,姊姊、妈妈的未来都将会不同,可是命运……谁能摆月兑命运捉弄?
“我的经验足以证明你的理论不对,不是每个努力的人都会得到成功的结果。”她轻叹道。
“你可以试着在我身上求证我的理论。”他意有所指,语带暧昧。
“你为什么常常讲这种让人一头雾水的话?”瘪瘪嘴,她很难跟上他的思考节奏。
“一头雾水吗?我来解释,只要你在我身上投注精神、努力,说不定就会得到你“汲汲营营”想要的金钱、地位。”
“你在讽刺我?”她一怒转头,唇竟刷过他的。
在她尚未来得及反应时,他已经捧住她的脸,细细地覆上她的红唇。他的吻绵密细致,带着淡淡的馨香,湿湿的舌头在她唇上落下一圈一圈暖意,她为他沉沦,温温文文的吻带着惑人的甜蜜,像熨贴人心的蜜汁。
她软软的唇瓣、细细的贝齿,诱惑了他的,忽地,他的吻加深,他的舌闯入她的齿关,强烈地需索。
他的热情吓坏了她,那个可怖的经验在这时候闯进脑海……那双挣月兑不开的毛茸大手、那个熏人的浓烈酒臭,他撕碎她的制服、揉捏她的胸……天……好可怕……席欢猛地推开他,双手紧捂住嘴巴冲进厕所里大吐特吐,吐出了晚餐、吐出黑咖啡、也吐出来绿绿的胆汁……
等她漱过口,支着乏力的身子,走出厕所后,看到他好整以暇地站在门口,神情里有着研判意味。“你打击男性自尊的技巧很高明。”
“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吐得有气无力,倚着门边站不直身。
“是我的接吻技术太差,还是你有过不愉快的经验?”他的眼睛如电,仿佛一个注视就能把她看清、看透。
“不要研究我,我不值得你花精神。”摇摇头,她推开他,急急离开书房走上三楼。
不值得吗?不!她值得。宫震-已经决定在她身上“花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