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朵很快就回答了我的问题,而且语气冲和……
原来突厥人一直保留着很古老很原始的氏族传统,一方面体现在权力交接上是兄终弟及,而非中原汉文化中早已被铸成铁律的父死子继;另一方面还体现在婚姻制度上,父兄叔伯死了,其子弟或侄儿是可以娶后母、嫂子、婶娘等这些寡妇为妻的,在他们那儿不存在**之说。更何况宇文芳只是许嫁而未嫁,即便在汉人腐儒那里也未为不可,在突厥那边就更是理所当然了。我听罢无语,看着还不到而立之年却已大有沧桑之态的阿史那朵,心想突厥这种看似有违伦常的的这种习俗也有着某种人性化的光辉。在那个男权至上的年代,女人就是男人的附属品,一旦女人所依附的男人死了,她们就顿失生活的支柱,就像眼前的阿史那朵,一个嫁到汉文化统治的皇家来,年纪轻轻就成了徒有太后尊号的寡妇,连个子女也没有,她的后半生就只能一直守着活寡孤单凄冷地走完了。若在她的家乡,便不会这样,她会有新的男人,即便是她前夫的兄弟、儿子或侄子,毕竟她会有新的依靠。伦理道德在那个男尊女卑的时代其实就是反人性的工具。
此后就讲到了更多突厥的民风民俗,我都一直津津有味地听着,直到阿史那朵说到突厥极其简明扼要的“刑法”时,一句“偷盗马绊者处死”让我大惑不解,因为刚刚说过盗马者不过是十倍赔偿,怎么偷个马绊就是死刑?便问:“马绊是何物啊?”
阿史那朵答道:“就是套马索,皇帝可能还没见过吧。”接着便做了一番描述和解释。
我更加疑惑地问:“马绊只是套马用的工具,难道比马还贵重吗?为何盗马绊比盗马的处罚严厉得多啊?”
阿史那朵笑了,眼角挤出了她这个年龄本该没有的鱼尾纹:“等皇帝长大了学会骑马学会套马就明白了。我们马背上长大的突厥人,套马是必须掌握技艺,马绊不仅仅是牧具,更是军器,在战斗中用来套敌人的骑士和马。每个男孩子从十岁起要开始学习骑射和套马,他们每个人的马绊通常都会从那时起伴随终生。从小使惯了的马绊才能得心应手,半途换个新的马绊如同折掉了雄鹰的一只翅膀。”
宇文芳点着头接口道:“盗马绊者死,这和老子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道理相同啊。”
她的意思马是鱼,马绊是渔网和捕鱼技术,其实这个类比很牵强,马本身也是一种生产资料,而鱼只是劳动成果而已。但我并没去反驳她,心里想象着突厥骑兵携带弓箭、刀矛和马绊参加战斗的情形,马绊显然是介于弓箭和刀矛之间的中程进攻武器,这是我原有概念里骑兵作战中从不曾有过的。
我们就这样聊着,逐渐从突厥的风俗说到了突厥汗国的兴起,不过对此阿史那朵除了知道一些具体的故事之外,整个突厥的历史还不如宇文芳这个未来的突厥媳妇掌握得系统。我一下子对突厥这个耳熟却不能详的民族和汗国了解了许多。突厥人自称是狼的传人,传说在远古,有一个匈奴人的别支部落,在一次部落之间的战争中灭亡了,只有一个年仅十岁的小男孩侥幸逃月兑,亡命荒原,命在旦夕之际被狼救活,从此他就和狼群生活在了一起。这个男孩长大后与母狼,使母狼受孕了。当灭其部落的仇人再次找到他意欲斩草除根时,他没能第二次幸免,但怀孕的母狼却逃出生天了。母狼逃到了一个巨大的山洞里,产下了十个男孩,他们各有姓氏,其中之一就姓阿史那。他们长大后娶妻生子,逐渐繁衍,都聚居在金山之南。金山形似战士头盔,他们称之为突厥,突厥人的历史就从这群人开始了。因为以狼为祖先,故而以狼为图腾,所以在我接受邻国使者恭贺登极时,看到突厥使臣所持的使节顶端装饰着金色的狼头。
在突厥汗国出现之前称霸草原大漠的是她们称之为蠕蠕的汗国,也就是柔然。柔然也是鲜卑人的一支,可以说与北魏拓跋氏颇有渊源。柔然汗国曾长期奴役着突厥人,因突厥人善于锻冶铁器,被柔然人视为“锻奴”。后来在北魏帝国的打击下,臣服柔然的以高车人为代表的诸多部族也闹起独立,与前苏联解体有几分相似,柔然因而大衰,突厥人趁势而起。阿史那土门做突厥首领时,突厥人彻底击溃了柔然,取而代之成为北方的霸主。他就是阿史那朵的祖父,一个堪与成吉思汗相媲美的伟大雄主,是他一手缔造了突厥汗国,使这个后来影响深远、后裔遍布欧亚的民族崛起了。阿史那朵祖父的成功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因为得到了她公公的帮助,宇文泰在西魏大权独揽时就将西魏长乐公主嫁给了阿史那土门,也就是说突厥和宇文氏的合作联盟由来已久。
自立为伊利可汗的阿史那土门死后,由他的儿子阿史那科罗继承了汗位,称乙息记可汗。他仅在位月余便死了,然后登上汗位的便是阿史那朵的父亲阿史那俟斤了,称木杆可汗。他父亲也是个难得的雄主,他在位期间不仅消灭了柔然的残余势力,还四面出击开疆拓土,西破厌哒,东败契丹,北并契骨,南压吐谷浑,威服塞外诸国。我从当时北周绘制的并不太准确的地图上也能看出,突厥汗国的势力范围东至外兴安岭、北达俄罗斯贝加尔湖以北,西临里海,南抵昆仑山脉,真是庞大无比啊!统一了长江以北黄河流域之后的北周帝国与之相比仍然是小巫见大巫。益发强悍的实力,致使北周和北齐这两个死对头争相拉拢这个强邻,宇文邕一再向木杆可汗求婚,才有了阿史那朵和宇文邕的这段婚姻。
话题说到这里,我月兑口而出问道:“突厥、大周两家长为睦邻,又结秦晋之好,为何我皇祖武帝要兴兵征讨突厥呢?”这是个我困惑已久却还没来得及向司马泳讨教的问题。武帝宇文邕在历时三年的灭齐战争之后,统一了黄河流域,使原来北周、北齐、南陈三足鼎立之势瓦解,变成了北周、南陈划江对峙的局面。从中国若干次分裂的历史来看,大一统分崩离析之初都会群雄并起,然后相互吞并逐渐减少割据势力的数量,当形成三方势力不相上下时,这种平衡就相对稳固,尤以汉末三国的历史最为典型。而当割据是势力仅剩下两股时,其中一股必然很快被灭,难以持久,这样的例子就更多。从北魏分裂为西魏、东魏,与南朝形成天下三分到北齐覆灭,其间历经了43年,这与汉末三国鼎立到蜀汉灭亡的时间并没相差多少。按我的理解和判断,灭齐后应兵锋直指南陈,渡江统一中国。虽然北边的突厥不仅在周、齐竞争中渔利,也并不会坐视北周独大,但毕竟突厥能做的只是袭扰边境掠夺财物,基本不可能南下争夺中原的统治权。再者说,突厥是能像灭齐那样灭掉吗?即便是汉武帝,在两代先帝的积蓄之下,倾举国之力坚持不懈地北击匈奴,也未能将其彻底歼灭。而宇文邕在灭齐后第二年就停止了对突厥的敬贡,并调集了全国总兵力的五分之四,分五路御驾亲征,大有一副发动灭国战争的架势,这究竟是为什么?他到底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判断和想法呢?
我这句问话刚一出口,宇文芳便是一惊,向我投来的目光里带着阻止的意思。本来谈兴正浓的阿史那朵突然沉默了,兴奋的脸色也立时变得暗淡下来。我不由一阵懊悔,这个问题只应去与司马泳探讨,怎么可以问她这个伤心人?武帝宇文邕兴兵北伐的是她的故国家乡,而且就是在这次起兵的途中宇文邕骤然重病不起,不久就撒手人寰。不知她当时是何种心境,如若自己的丈夫一如既往地健康,那么丈夫与娘家亲人之间的空前浩劫必将无法幸免;丈夫的暴病免去了这场浩劫,但却让她永远失去了丈夫。
殿内突如其来的静默让侍立在门外的太监宫女们不禁悄悄向里张望,原本在许多冰块的作用下清凉宜人的空气仿佛也变得闷热起来。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宇文芳轻咳了一声,似乎准备说点什么。如木雕泥塑般默然呆坐的阿史那朵突然开口了,似对我们说又似喃喃自语,语调低沉并恍惚:“他这一生只犯了两个错误,这是他的第一个错误……”
我正在咀嚼这话里的含义,小末突然急匆匆进来禀道:“天元皇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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