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杨丽华刚才并不在弘圣宫中,也就难怪阿史那太后驾到时她竟不曾露面了。她去了元乐尚的寝宫,据说是元妃孕后反应太大,身子不爽。她前去探望一番回来才得知阿史那太后来了,便急忙赶来拜见。她是恪守礼法的大家闺秀出身,又是表率**的女主,这些礼节她自然是严守不怠。
也许是因为我那个有点犯忌讳的问题,也许是因为杨丽华的突然出现,或者两者各占其半,阿史那朵的神情变得有些不自然甚至是局促了,场面稍显尴尬。杨丽华是个十分敏锐又冰雪聪明的女人,她虽然不知道我们在她出现前谈了什么话题,却显然意识到了需要她带来一个新的话题,大家都有兴趣的话题,尤其是阿史那皇太后。
杨丽华尽量轻松地笑着说:“难得一个从突厥远嫁而来的公主和一个即将远嫁突厥的公主今日在我这里聚首了,谁也不许走,中午便都在这里用饭了。”说着她对侍女吩咐准备午宴,然后转向阿史那朵接着说:“正巧昨日家父送来了突厥的马女乃酒,正说要给太后送去呢,等会儿就在这里饮吧,也让沙钵略可汗未来的皇后熟悉一下突厥的味道。”
阿史那朵的脸上再次出现了笑容,纠正道:“可汗的正妻可不叫皇后,叫可贺敦。我祖父创立突厥汗国,自立为伊利可汗时,就定下来可汗之妻称为可贺敦,相当于过去匈奴单于的阏氏,相当于中原皇帝的皇后。”
宇文芳故作怯生生地接口道:“太后啊,现在我是太后的侄女,等我去做了可贺敦,那就成了太后的嫂子了……”
显然她是吃准了突厥人北地草原了爽快秉性,阿史那朵听了她的话不但不恼,反而抚掌大笑,十分的开心。倒是杨丽华不提防宇文芳如此发挥,蹙眉嗔道:“好没规矩,该打!”
我见气氛又变得十分融洽,便插嘴道:“母后勿恼,即便姑姑做了可贺敦,她回娘家时依旧是太后的侄女……”
阿史那朵接着我的话说:“是啊是啊,等我回娘家时,再让这丫头做嫂子也就是了,里外账要分开算嘛。”
我们都笑了。
在随后的午宴上,我们喝到了仿佛酸女乃勾兑了少许酒精的马女乃酒。杨丽华本来不许我喝酒,耐不住我一再央求,也不好违拗阿史那皇太后的意见,才同意我少饮一些这种并不烈性的特色酒。也是事后我才知道,原本这些马女乃酒和其他的一些突厥土特产都是专为阿史那朵准备的。两国大多数时间是和睦的,使者常来常往,武帝宇文邕健在时,突厥来的使者都可以获准觐见阿史那朵,带给她来自家乡亲人的问候和礼物。自从宇文赟继位后,阿史那朵虽尊号皇太后,实则地位和待遇都远不及宇文赟的生母李娥姿帝太后,突厥来的使者也不再被允许觐见她了。不知从何时开始,来自家乡的问候和礼物都改由杨丽华转手送达,走上了曲线救国的路线,不问可知,杨坚父女俩在其中的作用。
阿史那朵在喝了许多家乡的马女乃酒后,两颊微酡,年轻的太后显得更为美丽动人了。她不无感慨地说:“只要两国永为睦邻,平平安安的,哪怕我每年喝不上这马女乃酒也无妨啊。”很明显,这个血管里流着突厥贵族血液的女人,深知自己远嫁的使命,即便她已经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她所真正在意的并不是自己的处境,仍然是两国关系。
杨丽华闻言,动情地说:“太后放心吧,两国关系会随着芳妹远嫁而变得愈加和睦。”
阿史那朵摇摇头,叹道:“可我听说前不久摄图哥哥差点发动一场两国的大战,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不能永远和睦共处、互通有无,他为什么非要在亲人邻里之间制造灾难?”
宇文芳接口道:“毕竟没有打起来嘛,太后不必忧心,我去突厥后,两国就再无刀兵之灾了。”
杨丽华也宽慰道:“太后也不能苛责了沙钵略可汗,据家父言,太后的摄图堂兄初登汗位,某些部族不服,为了树立威信,迫于无奈才作势要向我朝用兵。不过是权谋手段,确非真要制造灾难。”
阿史那朵又喝了一口马女乃酒,问道:“为啥有人不服?难道不是我叔父他钵可汗传位给摄图哥哥的吗?”
杨丽华沉吟了一下,抬手示意侍宴婢女们都退出去,然后对阿史那朵说:“太后有所不知,他钵可汗确实不曾传位给阿史那摄图。”
阿史那朵一惊,自言自语道:“那必是传位给庵逻弟弟了……”
杨丽华摇头道:“他钵可汗也未传位给其子阿史那庵逻,他钵可汗临终前曾专门嘱咐儿子:不可争夺汗位。因为他的汗位传自其兄,也就是太后的父亲木杆可汗,他决意将汗位传与木杆可汗的儿子阿史那大逻便。”
“啊……大逻便哥哥!”阿史那朵低声惊呼。
“是啊。”杨丽华点头,“太后同父异母的亲哥哥……”
我听得兴起,没料到杨丽华竟然掌握了突厥内部那么详实的情报,暂时无暇去猜测信息的来历,只急着知道下文:“阿史那摄图是篡位咯?”
旁边的宇文芳瞪了我一眼,明显是责我言辞不谨。
杨丽华宽容地微笑道:“小皇帝别急,听本宫说完。按理说先可汗遗嘱传位与大逻便自然无人敢非议,何况大逻便掌握着木杆可汗留下的本部精锐军队。但只一条,便足以让原本顺理成章的事情变得千难万险……”
“我知道了……”阿史那朵喃喃地接口道,“我知道了……”
杨丽华无声地叹了口气,便不再说下去了,我心里一阵急躁,既是本能的好奇心也是因为改写历史需要这些信息资源,便问阿史那朵:“太后,是什么啊?”
阿史那朵慢慢仰起脸,两眼微合,似乎思绪已经飘回了千里之外的草原故土,悠悠的,她开始讲述……
原来,阿史那大逻便的生母、阿史那朵的庶母丽莎是个出身寒微的女人,祖上世代都是阿史那家族的奴隶。在木杆可汗还是阿史那俟斤特勒(王子)时,她的天真无邪和美丽善良深深吸引了年轻的特勒,他们在草原上追逐,在草原上歌唱,也在草原上合为一体。有一天,俟斤特勒向父亲伊利可汗阿史那土门提出请求,请求父汗同意他娶丽莎为妻,而且是要用贵族的婚嫁仪式。伊利可汗的反应可想而知,奴隶是贵族的附属品,儿子**多少个女奴他都不会管,但要阿史那家族接纳一个下贱的女奴为家庭成员,那是决计不可能的。暴怒的伊利可汗立刻下令绞死丽莎的全家,他认定是丽莎这个贱种迷惑了儿子心。然而,接下来的一幕让一生杀伐决断雷厉风行的草原英雄伊利可汗阿史那土门震惊并退缩了——儿子的颈边出现了一把雪亮的圆月弯刀,那是儿子自己的佩刀。
不能明媒正娶自己心爱的女人,俟斤特勒宁愿和自己心爱的女人同死。
伊利可汗的心颤抖了,俟斤特勒是他心中早已默定的汗位继承人,他的勇武、谋略和刚毅的性格都是别的儿子所不能比拟的。如果为了保全阿史那氏贵族血统的纯正,就会让未来汗位的最佳继承者付出生命的代价,一生英明的伊利可汗自然不会做出错误的抉择,他向儿子妥协了。不过俟斤特勒因此也付出了未能直接继承汗位的代价。
俟斤特勒一直都坚守他和丽莎的爱情,拒不迎娶贵族千金进门,只与这个出身寒门的糟糠之妻厮守,他们生育了好几个孩子,其中包括后来几乎得到汗位的阿史那大逻便。事情终于在突厥汗国的第二任首领乙息记可汗继位后发生了变化。伊利可汗为了惩罚俟斤特勒,临终将汗位传给了俟斤的哥哥科罗,虽然汗庭内外都知道先可汗寄望于俟斤特勒,俟斤特勒在各部族贵族中也颇得人望。阿史那科罗在接过汗位时已重病缠身,他明白伟大的父亲交给他的任务,不是突厥汗国的广袤疆土,而是让弟弟俟斤能名正言顺地继承汗位——娶一位贵族小姐为正妻并承诺继承汗位后封贵族正妻为可贺敦。
乙息记可汗朝不保夕的病体和俟斤固执己见坚守爱情两者的合力制造出一种势态:乙息记可汗升天后将发生惨烈的汗位之争。原因很简单,一方面,贵族们不能接受一个女奴成为最尊贵的可贺敦,不纳贵族小姐为正妻的俟斤特勒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也不会被拥立;另一方面,除了俟斤特勒之外,再无一个合适的阿史那氏拥有服众能力,武力争夺便成了必由之路。
终于,在可汗哥哥的一再苦劝,阿史那俟斤完成了从小爱到大爱的升华,他没有坐视各部族为争夺汗位剑拔弩张的势态走向无可挽回的境地,他同意迎娶家大势大的贵族小姐为正妻,也就是阿史那朵的生母——哥舒尓娜。本已阴霾密布、兵祸一触即发的草原立刻云开雾散,一场浩劫自动消弭了。也就是在俟斤特勒正式迎娶哥舒尓娜的第二天,继位仅三十三天的乙息记可汗放心地合上了双眼,去天堂向父汗缴令去了。突厥汗国第三任也是第二个伟大的君主就此走上历史舞台——木杆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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