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奔驰车回到了土洼村，水泥路修到了村中央，洪书记当年撞死我赔的二十万，变成一幢三层楼的房子立在原先长杉树的地方，看上去也旧了许多，现在被佳美占着。我走进了以我代价换来的房子内，里头没刷白粉，暗暗地，我的大儿子憨大的遗像搁在神橱上，脸上荡着笑，我真希望他像亚菲一样从画像上走下来，与我叙叙情。憨大太老实了，在外头也受欺侮，但我没有想到他会死在三儿子刁三的手里头，而且也是为了这二十万赔款的事儿。
我掂起脚，拿下憨大的遗像，擦去上边的灰尘，也夹在腋下，我想陪陪他。
屋子外围满了村里人，都在议论着我，我邀他们进来坐，大多数人我是不认得的，一些小孩子长得很快，是谁家的我也分不太清，只是些老头老太太，还像先前一样叫我的名字。我听得十分亲切，甚至流出了眼泪。老头老太太只是夸我家的昌盛与辉煌，说是出大官了，家里行红运了。我估计那是说给方书记听得，因为我孙子方方就在一旁。方书记从车后边拿出许多水果点心，招待年老年少的，至于年轻的男女，在老村中是算少的。
我变年轻的事儿最吸引老年人的兴趣，几个八十岁上下的老年人还向我求取经验，我只是笑笑应付，我清楚洪书记向我取经也失败了，我不想再害死同村的老年人，还是让他们自然归西好些。我周身的松脂油及突在外头的肋骨，他们视为怪异，不好讲出口，但从他们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们问我为什么不穿衣服，为什么状如小孩？我说连我怎么活过来的都不清楚，还清楚这些吗，一切全在天意注定，是解释不了的。
方书记陪我去了老屋，门锁都锈死了，村里人还是跟在后头，尤其是小孩 儿高兴，因为跟着我有吃的，他们不怕我，感到特新鲜，也不知我从坟墓中爬出来的，几个小孩子来模我胸前的肋骨。
刁三用斧子劈开了锁，里边全是灰尘蛛网。我推开门，见田氏的遗像倒在一旁，上边仿佛带着血迹，我有些怯怯的，是我杀死了她，因为她与别的男人在被窝里，那男人叫魏蒋，我始终没忘记，是个杀猪的。我走进房间，楼口漏进一线天光，一个断腿的楼梯斜歪着，我赫然见到带盖的雕花床也颇似棺材立摆着，那只曾经浸泡过田氏头颅的尿桶月兑落了铁箍，桶底还有几只老鼠的干尸。
我记得这房间是我继父花三百块钱从生产队买来为我做洞房的，据说那扇墙还是别人的，不过是倚在别人墙上。想想若是亚菲住在这地方，也着实委屈了她。我与田氏在这间房里连续生了三个儿子，房内窄得容不下两个床位，许多人像参观古迹似的，争相往里挤，当我退出时，他们也像躲避瘟疫一样地逃出。
我对方书记说：“本来我想回乱坟岭的，没想到乱坟岭在搞开发，我只好住这间古房，我会习惯的。”
方书记说：“哪怎么行，村中老房无人居住，最近还着了一场火，都成了搁猪搁牛的场所，你住老房，我的脸往哪里搁？”
旁边人都点着头，附合着。
方书记说：“香苑别墅第一期已经装修好了，我有幢样板房在那儿，你就到香苑别墅去享福吧。”
我说：“还是乱坟岭吗？”
方书记说：“现在可不能叫乱坟岭，应当叫香苑别墅。”
我从古屋出来，那门沾在我背上，像拉着我别走似的，我猛一回头，看见田氏的遗像翻倒在磬旁，蒙满了灰。我退后一步，那门也松开了我的背，我把田氏的遗像拿下，但又一想，不能让她看见亚菲，两女人一吃醋，我准该倒霉。我又放了回去，见田氏的颈边确有血痕，我问乖二：“你母亲大人的遗像上怎有血痕？”
乖二说：“母亲从未照过像，死之后，为留下个纪念，便将落入尿桶的人头洗干净，拿针线缝在尸体上，好在母亲没闭眼，只是充满惊恐，我们请镇里的相馆人员来家里拍了照，算作遗像，不想洗出来，脖子上有血渗出来，我们也深感奇怪，原是擦洗干净了的。”
我燃香跪拜，化了纸，敲磬撞钟，打了爆竹，诚意地祭拜我的先妻。村里人也来祭拜，当然，他们不知道是我杀死田氏的，否则我的名声就坏了，我尽量保持哀伤与忏悔的情绪，自言自语：“我的爱妻啊，我原想我死在你前头的，没想到你居然被人杀害了，是我没保护好你呀，你含辛茹苦地把孩子孙儿养大，现在他们都来看你了，二孙子方方还做大官了，你看见了吗？你这一走，我还来到这个世上有什么活头呀？我对不起你呀，你吃了一辈子的苦，却从未享过半点福份，现在有福享了，你却洒手西去了，这怎能不叫我伤心悲痛呢？”
佳美与甜甜也跟着抹眼泪，村里人便来安慰我，把我从遗像前拉起来。我离开古屋时，再回头看了看那帧遗像，颈边的血迹却没有了，难道我说的话田氏真能听见吗？她为什么不反驳我，说我杀害了她呢？她跟着我过一辈子，对我对她都是一场悲剧，因为我们之间根本就不存在相爱，不存在理解，甚至比对待外人还不如，我们每天的生计有大半的时间浪费在争吵之中，想起来都有些
可怕。我们唯一的成果是生了三个儿子，而且在孙辈的份上就出人头地了，这是最大的欣慰，至少为我争了一口气，从乡亲们的态度中也可以看出，强硬是受人尊崇与爱戴的根本保证。从田氏的角度考虑，她在我“死”之后有了男人，是很自然的选择，我后悔杀死了她，正像我不想跟田氏过日子而愿与亚菲在一起一样，我们是对爱情的追求，我扼杀了她的爱情！可是，在当时，有谁能忍受自己一爬进棺材，老婆就到了别的男人床上呢？我觉得她做得太明显了，她也不知道我会复活。
有方方的庇护，我占尽了风光，没有人说我的坏话。我阳阴的大名一下子传遍了每一个乡镇村落。在奔驰车的又一次护送下，我来到乱坟岭旧址。凭我的记忆，方方所说的样板房正好落在我坟墓的地盘上，车子开不进来，四处还是泥土，护尸骨的土，如今挖成了深沟，填塞进许多水管气管排泄管，最前边的十排房刷好了油漆，植好了花木。方方正给我门钥匙，忽听得沟壑里有人大叫。我与刁三循声跑过去，见一个偌大的化粪池坍塌了，埋了三个民工，我急施展钻地法，拉住民工的脚，拖了出来，他们的眼鼻嘴里全是黄土，没了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