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里,平川裹着一身的雪走进来,戚副将赶紧迎上去:“将军,你动作很快啊,我们还以为,得过了驿站才能会合你。”
平川点点头,将周围细细地扫视一眼,低沉道:“一字营已经奉命前来保护,在跟他们回合之前,我们必须一切小心。”
他一抬手,掀开门帘,走近屋里。火盆边,一个黑衣的男子,从头到脚都带着斗篷,侧过头来,望着他。
“殿下。”平川单腿跪下:“情势紧急,不能休息了,换了马我们就立即动身。”
黑衣男子沉默着站起身。
平川迟疑了一下,从怀中,掏出遗诏,递过来。
黑衣男子接过去,看过,又递回来。
平川想了想,再次,从腰间抽出另一分遗诏,递过去。
黑衣男子展开一看,合上,决然地往火盆里一丢。火焰一腾而起,顷刻间将圣旨烧着了。
“将军,马已换好。”戚副将进来,低声禀告。
平川走近火盆,拿起火杆一撩,将灰烬拨起了些,直等到火盆里不见一丝痕迹,这才起身,低沉道:“出发!”
红玉远远地,一声不吭地望着寒蕊。虽然平时在寒蕊面前很是放肆,但一旦公主认起真来,红玉还是不敢贸然说什么和做什么的。寒蕊此刻是如此的沉默不可捉模,红玉吓坏了。她看着寒蕊一脸索然地呆坐着,想问不敢问,忧心着、担心着,却又没辙。
寒蕊起身,走向院子,她跨出长廊,站在雪地上。
北风呼啸着,透出凄厉的悲凉。她遥远的记忆,忽然间回来……
她死死地抱住他的腿,被他拖到长廊之上,扔到雪地上。
“我牺牲了一切来爱你,身份、尊严,难道就是换你如此对我吗?”她清晰地,记得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那痛,从来,都没有停止过。
“我不要你爱我,我讨厌你的爱,憎恨你的爱,没有你的爱,我会活得更好!”他冷酷的话语,每一句都象刀,扎得她体无完肤。
老天,这折磨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终止啊?
她的爱,如此深,却让她痛不欲生。不堪回首,努力地忘却,却沉淀在她的每一个细胞,无时无刻不在蠢蠢欲动,总是在她最脆弱的时候,喷簿而出,考验着她那强撑着的坚强。就象润苏说的,不可能没有痕迹,冰川下的暗河,是否在涌动,只有她自己知道。
那些爱,从来,都没有睡去,它们都睁着眼睛,在她的记忆里苏醒着,永远地苏醒着。
那些片段,永远都带着心痛,一闪一闪,一幕一幕,缓缓地停留在归真寺的大殿,那一切的起始之初,都随她的誓言铺开。
她的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嘴里不由得喃喃地念道:“大慈大悲的佛祖,请您赐予我和平川一段姻缘,如果可以的话,请您保佑,让他爱上我,只要他能爱上我,我愿意,付出一切,我愿用自己所有的一切来交换,富贵、权势、宠爱、幸福、优越、快乐,一切的一切,换他真心地爱我。”
她的身体随着抽泣而抽动起来:“我愿为他,耗尽此一生,下世入地狱,复不悔……”
这誓言,是虚无,梦幻般的爱情,摧毁的,是一生的希望。
她抬起头来,望向天幕,天幕是灰黑色的,带着冷漠,仿佛是在蔑视着她。又开始下雪了,一片片,旋转着,飞下来,渐渐地密了。
“老天啊,我已经什么都失去了,既然得不到,那就停止吧……够了!够了——”寒蕊伸出双手,抬起来,向天空张开,她的声音竭力地,想冲破雪花下坠的速度,往上
传递着给谁,却在密集的雪花里,被压制,被淹没。
红玉哭泣着,捂住了脸。
“公主!”
管家带着公公,一路狂奔过来:“公主!皇上殁了——”
当头一棒,击中了已经陷入痛苦无法自拔的寒蕊,雪地上,她怔怔地回过头来,带着难以置信的愕然与麻木,迷惘地望过来。天地,都变成了灰色,耳畔,没有任何的声音,安静得,就象到了世界末日,她的世界,瞬间轰塌。
父皇殁了——
我真的,真的是一无所有了……
夜很黑,一行纵队,疾行着在山道上前行,马匹默然着,奔跑得飞快。
雪夜的荧光,惨白惨白地映射过来,头盔下,平川凝重的脸色,带着山上岩石般僵硬的线条。紧随他身后的,是个男子,黑色的斗篷随着马的奔跑剧烈地起伏着,但脸却严严实实地遮着,看不清面容。
一行二十人,极快的速度前进,目的,白洲城。
城中已是白幡一片,寒蕊穿上孝服,进了皇宫。
“公主,请直接去正殿。”公公在宫门处迎接。
寒蕊抬起红肿的眼皮,看了公公一眼,她知道,这个时候,去往正殿,应该是等待宣读遗诏。
谁会是皇帝呢?
磐喜么?如果不是磐喜,那场面就不可能如此的平静,源妃是不会让别人当皇帝的。
源妃啊,到底还是达到目的了。寒蕊无力地叹口气,下了马车。
“寒蕊公主到——”
正殿里,所有的人都回过头来,望向门口。在数百双眼睛里,寒蕊身着重孝,走了进来。她缓缓地环顾四周一眼,看到了四品一上大员,看到了所有的宗亲,还有全部的后妃和弟妹们,眼光所到之处,低语随即嘎然而止,大殿里一片沉寂。
在无数复杂的眼光里,寒蕊猛然间觉悟到,她虽然只是个女人,但她是个公主,不但是长公主,还是先皇最宠爱的女儿,如果今天因为遗诏而发生争端,她还是,必须站出来说话。她,也有自己的职责,身为公主的职责。
沉住气,凡事都必须以大局为重,无论如何,都不能动摇江山社稷的根本。
这一刻,寒蕊想起了母亲的教导,她必须先稳住自己的阵脚,然后,发挥最大的影响力。母后不在了,父皇不在了,哥哥不在了,北良不在了,弟弟疯了,润苏呢?她自从割花脸后,从不在人前出现,今天,也不会来的。寒蕊知道,她没有任何依靠,只能靠自己。
她挺直了背,朝前走。
源妃端坐在龙椅一旁的椅子上,目光炯炯地望着她。源妃的眼睛里,仿佛有刺,还带着居高临下的蔑视。源妃已经胜券在握了,她俨然,已经开始以太后自居,而朝臣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寒蕊登时就感到了势单力薄,但她不怕,她不能害怕,这也是公主的职责所在。她坚定地抬起头来,望着源妃,毫不畏惧。
这蠢丫头,吃了豹子胆了?!源妃咬牙切齿地想,等遗诏一宣布,我看你骨头还有多硬!
惊诧、恐惧、讥讽、担心、幸灾乐祸,在众人这复杂的眼光里,寒蕊缓缓地登上台阶,在龙椅的另一边站定,说:“搬张椅子过来,我要坐这里。”
公公迟疑了一下,看了源妃一眼。
源妃冷笑一声:“你怎么可以坐这里?!”你有什么资格?!
寒蕊仰起头,大声说:“我是姐姐,无论谁当皇帝,我都是长公主!弟弟们都没有娶亲,这个位置,当然我坐。如果新皇娶了亲,我自然,会把这个位置让给皇后!”
这番话,合情合理,无懈可击。众人面面相觑,寒蕊公主不是一直都是傻傻呆呆的么,什么时候,开窍了?!
这个时候,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源妃怔了一下,脸色有些不自然地,作了让步,她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公公去搬凳子。而后,别过头,问相国:“平川还没到?”
“应该就到了……”相国回答:“说是今天早上能赶到的……”
“不急,”源妃顿了顿,瞥寒蕊一眼,说:“不就是等个疯子么……”
寒蕊只当没听见,面无表情地望着大殿门口。她的心里,可没有脸上那么平静,早就活络地转开了。
平川是去接磐义去了?他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呢?源妃派他去的,那么,是想在半路上下手么?寒蕊的心一抽,磐义,你千万不要有事,哪怕你是个疯子,姐姐也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郭帅已进正宫门。”公公匆匆地上殿禀告。
寒蕊耳尖,听见源妃细细的声音:“那个疯子呢?”
“带回来了,一直包着斗篷,样子怪怪的……”公公回答。
哼,源妃不屑道:“疯子嘛,当然是怪怪的!”
寒蕊的心一忽落了地,还好,磐义活着。
平川缓缓地走上殿来,寒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身后,那个戴着黑色斗篷的男子,整个不见脸。她知道,那是磐义,他长得高了,也显得很结实,幽禁的生活,似乎并没有损害他的健康。此时此刻,寒蕊几乎热泪盈眶。
“磐义!”源妃高声喊道。
黑衣男子似乎没有听见,依旧跟着平川走着,直到来到台阶下,平川抬手一拦,他才站住。
果然是个疯子!源妃冷笑一下,温和道:“郭帅,一路辛苦了。”
平川跪下:“臣无能,还是没能赶上让三殿下见皇上最后一面。”
“怪不得你,皇上叫你去接他的时候,不是自己也说了,还不知能不能见上最后一面。”源妃淡淡地说:“大家等到这个时候,也不是为了等他。还是办正事吧。”她一抬头,叫公公:“皇上说,所有的皇子都得到齐,再由平川宣读遗诏。你,清点一下人数……”
过一会,公公禀告:“除了润苏公主,都到了。”
源妃微笑着,对平川点点头:“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