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仇 二

作者 : 老工农

开春,周云组织村民加入合作社,他告诉人们:“入了合作社,有饭大家吃,谁也饿不着。”他还说:“以后种地不用牛,用拖拉机。那家伙老厉害了,在苏联到处都是,突突响,干活一片一片的,顶老鼻子牛了。”

周云没见过拖拉机,这些话都是在区里开会学来的。他从小给地主刘有权扛活,肯出力,十八岁就当打头的。后来和刘有权的闺女偷着相好,直到这姑娘的肚子大起来,他才知道惹了大祸。周云逃离地主家,投了军队,全国解放后,他才回到家乡。

他在外面长了见识,在队伍上学了一些字,回到家乡后讨了老婆。如今在村里当书记,不光管着刘屯,还管着其他两个村。一个叫黄岭的村子大,村部设在那里。

刘屯编成一个大组,吴有金当组长。

吴有金二十岁只身闯关东,落到刘屯后给刘有权扛活,有人看重这个山东汉子,便把闺女嫁给他,后来,和坐地户马文做了一担挑。吴有金身材高大,干活不惜力,是一个好庄稼汉,在村里说话很有分量。

这一年,庄稼长的格外好。豆子饱满,谷子弯腰,苞米棒吐着红樱,高粱穗歪着头笑,欢喜的人们看到合作化带来的丰收希望。

刘屯的南面是一望无边的荒草甸子,荒草长得齐腰深,草中生长着柳树毛子和一些耐水的树木。柳树毛子被村里人称为河柳,不成材,也有很多长成材的柳树混在其间。夏天,这里是小鸟的乐园,它们在树上做窝,在草下筑巢。在树影中鸣叫,在晴空里唱歌,用脆甜的“叽喳”声呼唤同伴。

没下大雨,小南河水不深,鱼虾不少,螃蟹爬上岸。但是,刘屯人去那里并不是捕捉鱼虾,也不是抓螃蟹,而是背河。

以前,二倔子是背河的好把式,他不敲诈过河人的钱财,对过河的年轻女人也没有不礼貌的举动。

二倔子死了,村里又有鬼怪的邪说,传言背河不吉利。生活所迫,还有人抽空干这个行当,连未成年的羊羔子也常到河边等活。

今天,他的生意不好,半天没等着人。好不容易来个大块儿头,他又背不动。羊羔子提出领河,那人自己下了水,他只好捡个泥块儿打水漂,在心里骂过河的男人是个大笨熊,诅咒那人掉到窝子里。看到大块儿头弄了满身水上岸,羊羔子蹦蹦跳跳地往家走。

天空的西北边漂来乌云,转眼间遮住半边天,它和头顶上的云团汇合在一起,翻滚着。一股凉风向羊羔子袭来,他觉得身上凉嗖嗖的,心里有些怕,便加快了往家跑的脚步。

一道闪电撕开天空,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吓得羊羔子四处张望。他看到一个火球击向乱坟岗子边上的大柳树,霹雳巨响后,羊羔子大声嚎叫:“妈呀!大柳树闹鬼了!”

当他闯进家门时,已经被大雨浇成了“落汤鸡”。瞎爬子听到儿子从雷雨中进了屋,落下悬着的心,扶着窗台念叨:“这雷声太大了,会击人的,以前咱屯就有过。

羊羔子月兑掉湿衣服,拧了拧,随手扔在炕边。想找件干衣服穿,翻箱倒柜,最终找出一件长袍,用它裹住身子。

他对母亲说:“妈,我今天看见雷击大柳树。”

“啥?”瞎爬子的心又悬起来:“别吓唬妈,那可是不吉利的事。”

“真的,我看见的,而且就在旁边。”羊羔子描述得有声有色:“一个大火球子,从天空的西北边飞来,通红,快得很,跟哪吒太子的风火轮一样,旋转着击向大柳树,喀嚓一声,大柳树被削去半截。”

羊羔子不光和自己的妈这样讲,跟别人也这样讲,他对贾半仙说的更玄乎:“从西北飞来的火球比火盆还大,围着大柳树绕了三圈儿,落在树根上。我想去看个究竟,火球又飞起来,先揭掉淹死鬼的坟帽,又击向大柳树,喀嚓一声,把大柳树拦腰切断。你说我看见啥了?火光中站起一个男的,就是以前淹死的那个人,他挥动双手,像是呼唤我,大雨天,我才没时间搭理他呢。”

常和羊羔子一起玩儿的孙胜才不相信,要和他一起去看看大柳树倒底挨没挨雷击,羊羔子说:“外面下着雨,我不去。”

孙胜才说:“你是瞎编。”

羊羔子坚持说:“不是,就是不是!”

孙胜才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如果说的是真话,为啥不敢去看?”

“去就去,不过……”羊羔子推辞说:“我妈怕给家里带来灾难,不让我再去那个鬼地方。”孙胜才坚持要去,羊羔子只好说:“就是想看大柳树被击得怎么样,咱俩也得绕着走。”

其实,孙胜才只是想将一下羊羔子,大雨天让他去乱坟岗子,他也没那个胆量。他和羊羔子绕到大堤上,从堤顶可以隐隐约约看到大柳树。羊羔子用手一指:“你看,大柳树的树桠没了,就是雷击的,你要不信,自己到树下看。”

孙胜才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睁大眼睛也没看清大柳树被雷击得什么样,又不敢去树下,只好相信羊羔子的话,并且添枝加叶,把这件事传得更玄。

大柳树真的遭雷击,但是,没有像羊羔子说的那样玄,它还活着。

雨还是不停地下。

刘屯都是土房,屋顶也是泥抹的,下小雨,还能对付,这场雨下得大,家家漏房子。人们在屋里东藏西躲,最后再也没有不漏的地方了,便把炕席支起来,给孩子遮住些睡觉的地方。村民们盼雨停,可盼来的是周云急促的呼喊声:“涨水啦!把老人孩子全搬走,把粮食往高处运。”

周云披着蓑衣,戴着草帽,光着脚,腿上全是泥水。他用双手合成喇叭型,重复着一句话:“男人们留下,把老人孩子搬走。”

喊到黄志城门前,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推开房门,从里面往外看,女人的目光和他的目光交织在一起,让周云的心阵阵发紧,喊话声也停止。

一个驼背男人把女人拉回屋里,关上房门。周云在雨中站了半晌,又重复刚才的喊话:“男人们留下,把老人孩子搬走。”声音没有原先那样响。

洪水慢慢退去,刘屯的房子泡倒大半,只有房座子高的十几户人家没有倒房。

孬老爷的房子没倒。

他告诉两个儿子:“盖房子不重要,主要是垫高房座子。”现在,人们都忙着重新盖房,他正领着大儿子挑土,把房座子加高。

刘屯的东头,有一家正为盖房子发愁,这家的女主人叫李淑芝。她和大儿子刘强用秫秸临时支起个窝棚,安顿年迈的瞎婆婆和年幼的孩子。李淑芝一边收拾房场,一边用手搭在额头上,觑着眼向南张望,两股泪从眼角流出,她用脏手抹掉。

李淑芝还不到四十岁,可是,生活的艰辛给她留下磨不掉的印痕,满是皱纹的脸显得格外苍老。

她的娘家不富裕,父亲和兄长都非常勤劳,日子过得去,还让聪明伶俐的李淑芝上了学,得以相识一同读书的刘宏达。读到二年级,家乡闹起了饥荒,兵匪横行,经常发生抠窑绑票的事。父亲怕出意外,让李淑芝休学,后来经媒人撮合,嫁给了刘宏达。

刘宏达的家境比较富足,他才有条件读到国高。李淑芝嫁过来,刘家就开始败落,公公有病,只有靠喝大烟来维持,几年时间,家贫如洗。刘宏达不得以退学到省城做工,给日本人干活,每天十二小时跟着机床转,钱没挣到手,又出了事故。当他托着伤手赶回家时,老爹刚刚咽气。刘宏达不懂农活,只好到外面教书,家业由李淑芝打理。那时的李淑芝像个男人,整天在地里劳作,练会了点种、扶犁等一些粗活。瞎婆婆模着给几口人做饭,做生吃生,做熟吃熟,苦曳了几年,家境有了起色,温饱有余。兵荒马乱的年月,她多买了几亩薄地。可是,李淑芝做梦也想不到,这会给她带来终生祸患。

解放那年,她家定为上中农,据说是刘宏达的一位同学帮了忙,才定得偏低。那人在队伍上做事,领导了刘屯的土改,刘宏达跟着他干,当然不会吃亏。有人说,刘宏达把自家的地划到别人名下,划给谁,又说不清。在当时,土地的多少是确定敌我的分水岭,不会有哪家傻得不识数,甘心让刘宏达把要命的毒膏药贴在脑门子上。但还是有人说:读书人的脑子活,刘宏达一定有办法。

那位同学南下时,刘宏达也要跟着走,同学劝他:“你和我不一样,我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脑袋丢了用不着寻找。你上有老下有小,枪林弹雨中,枪子儿找上你就毁了一家人。还是干老本行吧!教书育人也是革命工作,同样光荣。”那位同学把刘宏达安排在镇上教书,走后没了音信。后来刘宏达从另外的同学那里打听到,帮助他的同学壮烈在江南的鱼米之乡。

有恩的同学离难,刘宏达常做噩梦,在小南河碰上死尸后,噩梦更多。有一天他梦见淹死鬼拽着他,让他领回家。刘宏达被吓醒,睁眼一看,两名公安人员站在他的床边。

李淑芝只知道,丈夫犯了反革命大罪,进了大狱。镇上不能住,她搬回刘屯。她有三个儿子,老大刘强,十五岁。二儿子刘志,十岁。小儿子刘喜只有两岁。

小儿子从出生那天起就没停止过哭闹,哭累了睡,睁开眼哭着找吃的,吃不到哭,给他吃还是哭,哭的一家人不得安宁。镇上的医生也看不出有啥毛病,巫医也拿这哭闹的孩子没办法。李淑芝抱着小儿子回到娘家,请贾半仙给看一看。贾半仙把瘦成皮包骨的孩子接到手里掂了掂,合上眼想一会儿,告诉李淑芝:“老仙儿刚才说,这孩子活不长,要想活下去,除非哪一天他永远不会哭了。老仙儿告诉我,先给他起个喜庆的名字,压压邪气,就叫他刘喜儿吧!”

小刘喜两眼总是红红的,鼻涕连着前襟。他哭着学会走路,哭着学会说话,也哭着在家里偷东西吃。这几年,刘家接二连三地出现烦心事,李淑芝常指着不懂事的刘喜抱怨:“要账鬼,别搅家了,既然活不长,那就快点死吧!”李淑芝过的太艰难,全家人只有大儿子刘强能帮她一把。

李淑芝从废墟中清理出檩木,数一数,还够用,但是缺柱脚,以前支檩子的柱脚在倒房时砸断近半。

刘强说到南甸子砍几棵柳木。南甸子大,柳树也多,人们缺木头都到甸子上去砍。

李淑芝不放心,边干活边向南边看。儿子跑回来了,一身泥水,脸上沾着草屑。他跑到李淑芝跟前,虎着脸说:“砍了一根,马向春不让,抢我的斧头,我没给。”

李淑芝见儿子紧紧握住锋利的斧子,悬着的心紧张起来,她知道,这小子又愣又虎,逼急了敢下黑手。李淑芝放下手中的活,从儿子手中抢过斧子,对刘强说:“先别急,咱们再想想办法。”

邻居刘氏从窝棚里钻出来,忿不平地说:“马向春凭什么不让砍?”

“唉,现在哪还讲凭什么,欺负人呗!”李淑芝见刘强又去拿斧子,赶忙把话拉回来:“不让砍就不让砍吧,咱们治不起气,我去求求左邻右舍,和他们串换几根柱脚,以后咱拿钱还。”

刘氏对李淑芝说:“天有点儿凉了,你家的房子还没着落,让瞎婶儿和小喜子到我那两间屋里避避风吧。”

李淑芝感激地说:“先不了,我们一家挤在一起,晚上暖和点儿,也仗胆儿。”

刘氏从自家院里拽过一根木头,对李淑芝说:“我家院儿里还有一根,就是弯点儿,对付能支住檩子。唉,老发水,这房子可盖烦了。像吴有金那样有人手的倒也不怕,咱这老娘们儿太难了!真是活遭罪。”刘氏骂起自己的丈夫:“操他祖宗小双子,不管我们娘们儿,自己去享清福。”

李淑芝劝她:“大嫂,别骂他了,不都是这么苦着过嘛。”

刘氏说:“我骂两句心里好受些。唉,说你家吧,这宏达也不知犯了什么混,好好的日子不过,把家整成这样。”她见李淑芝抹泪,知道自己走了嘴,便把话岔到别处:“吴有金的房子虽然大,也是三间空壳子。你家原来也是三间,檩子够,别的都不用愁。”

吴有金新盖了三间筒子房,房墙是秫秸把子,四周透着亮。他打算过些天再用泥抹抹,冬天就可以挡风了。

晚上,吴有金家的大炕上坐着串门儿的人。他老婆王淑芬点起煤油灯,外面的风吹进来,微弱的灯火不停的晃动。

炕边坐着马文,卷了一根蛤蟆烟后,向吴有金讲述刘强砍树的事。吴有金说:“让他砍吧,如今都倒房子,需要木头的都砍了,也不差他一家。”

马向勇在地上踱着步。他的腿瘸,身子左右摇晃,说话声音不高,像是自言自语:“向春阻止他,我们再让他砍,向春的工作就不好做了,大小他也是副组长,在刘屯应该有威信。”

马向勇的话是说给吴有金,吴有金也听得出,他瞪一眼马向勇,在炕角坐下来。刘仁把烟笸箩推给他,吴有金把蛤蟆烟捻进烟袋锅。

马荣穿着鞋坐在炕里,把脚伸到炕沿上。他长得粗壮,嗓门也粗:“向春就得他妈的有威信,妈啦巴,不能谁想咋样就咋样!”

马文用火绳点着卷烟,狠狠的吸了几口,然后痛快地呼出一缕白烟。他把烟尾巴扔在炕沿下,用脚碾了碾,对全屋人说:“刘宏达这家人不错,虽然过去有点钱,也没干过恶事,和咱们祖一辈少一辈的,处得都很好。那李淑芝,也是受了半辈子苦,如今又摊上这挡子事,连个房子都支不起来,怪难的。我看向春管得有点过份,那么几棵歪把柳树,都是别人砍剩的,

这点屁事儿,你管它干什么?”

常到吴有金家串门儿的刘仁小声说:“是稀屎痨和羊羔子起哄,撺掇向春欺负刘强。”

吴有金说:“明天我告诉向春,把那几棵树都砍了,让刘强整回去,早点儿把房子支起来。”

马向勇在地上晃动,边晃边说:“如今是入社了,树是集体财产。”

“没那事!”马荣的声音又粗又高:“什么集体财产?那是周云整的词儿,妈啦巴,我只知道刘屯的东西人人有份儿。”

“人人有份儿?”马向勇故意将马荣:“那你为啥不让何荣普砍树?”

提到何荣普,马荣的气不打一处来:“妈啦巴,不是那小子,我二哥死不了,如果有机会,我宰了这个拨浪头!”

马向勇摇晃着脑袋说:“我看也不能都怨何荣普,我二叔是胡永泉抓走的。”

“胡永泉是干部,咱们没法,如果我有那么大的权,哼……”马荣的声音变的很小,就像泄了气的皮球。

马向勇是马文的本家侄子,爷爷那辈搬出刘屯。他在解放后投奔马文,拖着一条伤腿,带着一双儿女在刘屯住下来。马向勇说腿伤是打国民党挂的彩,人们半信半疑。开始时,村里人挺看重他,后来人们察觉到,这个松搭着脸皮、坠着横肉的家伙坏水太多。他看不得别人好,如果哪家娶媳妇他准生气。谁家死了人,他会高兴的睡不着觉。白天,是他唆使马向春抢刘强的斧子,还让孙胜才和羊羔子跟着起哄。人们离开南甸子后,他把那棵砍倒的树用马车拉回自己家。

现在,马向勇见全屋人都不说话,便提高嗓门儿:“看刘强那个犟劲儿,明天还得砍树,如果不管他,向春就一点儿威信也没有了,吴大叔的威信也受影响。如今,你和向春掌握着刘屯的权把子,连这点儿狠劲都没有,以后没人服。”

马荣正为二哥的死憋着气,听马向勇这样一说,他跳下炕,喘着粗气说:“妈啦巴,对人不能太善良!我二哥老实一辈子,到头来叫人害死了。现在的刘屯,你不治别人,别人就治你。”

马向勇说:“我二叔的死,绝对和朱世文有关,朱世文是谁?是刘辉,和刘强一个太爷的公孙,在刘屯,只有他两家是近族。现在我们找不上朱世文报仇,决不能让刘强硬棒起来!”

吴有金站在屋角,不间断的吸着蛤蟆烟。他把烟袋锅磕在炕沿上,火星四溅,马向勇晃过去给吴有金装上烟。吴有金说:“刘强还是个孩子,他爹妈都是老实人,和咱们没有过结,不能把他和朱世文搅在一起。”

马向勇显得很兴奋,晃着身子说:“吃瓜先拣面的,朱世文咱们治不了,咱治得了刘强。他家不是贫雇农,刘宏达又下了大狱,如果我们连这样的人家都治不住,别人就更管不了,连何荣普都敢支毛。”

马荣站到马向勇身边,个子比马向勇矮半截,声音却高得多:“不能让那小子砍树,妈啦巴,一棵也不能砍!”

马向勇突然提出这样一个问题:“都讲阶级斗争,想想看,什么是阶级斗争?”马向勇自己不解释,他想先让别人说。

马文说:“屁斗争,就是为权,狼多肉少,只有掌权的才能吃上肉。”

马向勇又问一句:“小百姓吃啥?”

马荣不耐烦地回答:“你少问别人,这都是明摆着的,妈啦巴,能用糠菜填饱肚皮就不错了!”

马向勇说:“别看宣传怎样讲,都是瞪着眼睛说瞎话。又是平等,又是友爱,天天斗争,哪还有友爱?亲兄弟抢饭吃,儿女不养活父母,这些我们都看到,也都学着做,只有傻到家的人才讲友爱和道德。平啥等?从大官儿到四类分多少个等级?当官儿的前拥后合,一句话就可以要人命,四类被整死都没事,连个猫狗都不如。说句难听话,旧社会的奴隶制也就这样,掌权人和分封的王爷差不了多少,四类分子和他们的子女就是奴隶。”

马文把屋里人都看了一遍,觉得屋里的话不会传出去,他补充瘸侄的理论:“屁平等,那都是唬人。还讲民主呢,咱说话和当官儿的说话一样吗?说错话试试?脑袋准搬家。这话也就在这屋说,外面谁敢这样讲?现在这屁事儿,他唬你、你唬他,把饭唬到嘴算能耐。”

马荣靠着门框说:“我还是那句话,是狼走到哪都吃肉,是狗走到哪都吃屎,如今狼多肉少,妈啦巴,就得争着抢着吃。我们想过好,就得让何荣普那样的人吃屎,他们吃上饱饭,我们就得饿肚子!”

马文的脑子有些转不过弯,低声说:“李淑芝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没本事和我们抢饭吃,我们没必要难为她。”

“杀鸡给猴看!”马荣对瘸侄的理论理解透彻:“刘宏达在大狱里关着,他的家属属于下等阶级,跟奴隶没两样,怎摆弄怎是。妈啦巴,哪个敢反抗,就给他实施无产阶级专政。”

马向勇脸上的赘肉一阵颤动,奸笑着说:“道理大家都懂,就看怎样去做,我的意见是支持向春的革命工作,甸子上的树,一棵也不能让刘强砍走!”

煤油灯的火苗跳了几下,燃尽了最后一滴油。人们散去后,王淑芬对丈夫说:“你们是不是太过分了!李淑芝这家人和咱处的不错,困难时帮过咱,咱不能忘了人家的好处。”她用哀求的态度劝丈夫:“刘强是和咱家小兰一起长大的,两个孩子又非常好,别那样对待人家。”

吴有金没说话,拿着空烟袋沉思了半天儿,“唉”了一声,然后对老婆说:“老娘们儿,少管事,睡觉去!”

夜很静,没有风,星星把黑幕凿得破碎,月亮要挺圆身子占领夜空。村子里,人们早早地钻进土房,为了省油钱,又早早地熄了灯。没来得及盖房的住在窝棚里,潮湿的草埔托着他们的梦。

李淑芝没有睡,给怀里的刘喜抹一把鼻涕眼泪,又仰过身,透过窝棚的窟窿看星星。三星是她的作息标志,长期以来,只有三星升高,李淑芝才能睡个安稳觉。现在三星升到头顶,李淑芝还是没困意。房子必须盖,不然一家老小无法熬过寒冬,盖房子需要人手和木料,这些都不具备。虽然大儿子刘强能承担一些,可刘强还是个孩子。

李淑芝思念丈夫,不停地抹泪。她不认为丈夫犯罪,问黑夜,问自己:“他的反革命破坏罪是根据那条王法判的?他不是在校里读书就是回家备课,脚步走在家和学校几百步的土道上,哪有时间去破坏?听人说,他得罪了范校长。范校长是领导也能代表革命,丈夫只是冲撞他,并不反对他,也够不成反革命啊!”李淑芝觉得领导给丈夫判得怨屈,也知道丈夫在狱中不停地申诉,她相信丈夫很快会回来。

刘强挨着女乃女乃睡,想着怎样把房子盖起来,做着盖房子的梦。他梦见甸子上有好多棵扔掉的木头,梦见吴有金答应他往回弄。吴有金的闺女也在甸子上,帮他挑选能做柱脚的木头。吴有金的闺女瞅着刘强笑,笑成美丽善良的天使,天使要带刘强去一个美好的地方。刘强不同意,说家里离不开他,要先把房子盖起来,让女乃女乃和弟弟们有个安身之处。天使在欢笑中变成了女童,女童向小南河跑去,回到童年的刘强在后面追,追不上,刘强喊:“小兰,不能再往南跑,那里有狍子,会吓着你。”女童喊:“你快过来,再不来我就掉到河里了!”刘强在泡子边上追上她。女童拉住刘强的手,指着水里说:“我想采荷花。”刘强跳下水,揪了两朵含苞欲放的荷花骨朵。女童接到手,把刘强抱住,瞅着他的眼睛说:“刘强,我永远和你好。”刘强问她为啥说这话,女童说:“我觉得你是依靠,有了你,我什么也不怕。”刘强说:“我会对你好,永远不变心。”女童松开刘强,把两棵花骨朵握在一起,闪着泪花悄声说:“刘强,咱俩成一家吧,省得你再跟别人好。”刘强笑,用大人般的口气解释:“这不是过家家,玩过就散伙,成一家是长大的事。”女童说:“我长大了,不信你再看。”女童在刘强眼里变成少女,亭亭玉立,和天使一样美。美中不足是太爱哭,刘强上前为她抹泪,却感到两人中间隔着什么。刘强做了几次努力,均未成功,他着了急,大声喊:“吴小兰,不要哭天抹泪,活在世上就要坚强!”吴小兰说:“我并不想哭,只觉得我们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我想冲破它,做不到,只有用眼泪浸透它。”

“我要冲破它!”

刘强用头撞上去,头破血流。还要撞,吴小兰向他摆手,悲痛地说:“再撞会把你断送掉,为了你,我该离开。”说完走上小南河的大堤,还在走,奔向大辽河。

刘强追到大辽河边上,吴小兰已经跳下水。刘强要下水救她,又被无形的东西挡住。就在吴小兰被水淹没时,河中出现一只小船,一青年男子唱着当地流行的秧歌小调,划船过来,边划边唱:

“辽河水,波连波,

我的家乡故事多。

春天埋下好希望,

秋天等来好收获。

炎炎夏日挥汗水,

冬天笑在热被窝。

辽河水,波连波,

我的家乡故事多。

狂澜吹得希望碎,

疮痍满目惊山河。

苦水伴着悲泪流,

寒风吹冻糠饽饽。

辽河水,波连波,

我的家乡故事多。

拨开迷雾春色好,

勤奋劳动结硕果。

谗谎之曲不再美,

百鸟争鸣唱新歌。

一个浪头压向吴小兰,刘强大声喊:“不要唱了,快救吴小兰!”

刘强从梦中惊醒,女乃女乃轻抚孙子的脸,怕他冷,为刘强掖严被。

早晨,太阳刚露头,就被迷雾掩盖住,大地灰蒙蒙。刘强从窝棚里钻出,向南甸子看了看,抓起斧子就走。李淑芝问他干啥去,刘强没吭声。李淑芝直立在窝棚口,觑着眼看着儿子的背影,直至消失在雾气中。

刘强来到南甸子,昨天砍倒的树已经被人拉走,他只有重新砍。当他把树砍倒后,被人围住,领头的是马向春。

马向春个头不高,长得很粗壮。他抓住了刘强的斧把,刘强拼命往回夺,把斧子抢在手里。马向春说:“哈,小子挺有劲儿。”马向春又上前夺斧子,刘强不给,躲着他,大声问:“让别人砍树,为啥阻止我?”在旁起哄的孙胜才站在马向春旁边,斜着眼睛对刘强说:“咦,你还想和我们比,我们是贫雇农,组长说了,你是小劳改。”

刘强没理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稀屎痨,而是看着马向春。虽然刘强还是少年,身子骨显得单薄,但是,个子不比马向春矮,特别是那双喷火的眼睛,纹丝不动地瞪着,马向春心里有些慌。

刘强问他:“你也敢这样说?”

马向春说:“我不管你劳改不劳改,就是不让你砍!”他招呼身边的人:“把他砍下的木头抬到车上,送回村里搭猪圈。”

刘强把斧子握的更紧,喷火的眼睛把委屈烤干。

马向春笑笑:“怎么,不服气?还想砍怎么得?”他的话音还没落,刘强的斧刃已经落在他的脑门子上。

马向春倒在杂草中。

“刘强杀人啦!”羊羔子撒着欢地往村里跑,边跑边喊,一直喊到李淑芝的窝棚前。

李淑芝听到这些,当即晕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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