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回眸往事见人心倾吐心声遭殴打
冤气塞胸的张义回到牛棚,陷入沉思之中。
他当民师的时候,一个和他对面办公的老教师,曾对他语重心长地说:“你刚刚步入社会,不知道社会的复杂性。看你心直口快,我得告诉你:险莫险于人心!小人不少,君子有几?小人性多疑,说话要小心。须知,言者无心,而听者有意。祸从口出,自古而然。招惹了小人,可不得了!”这时他仿佛看见那位和蔼敦厚的老教师就在眼前。他热泪盈眶了。
以前,他总想叫别人赞成他,说他正直。他一直认为教学是良心活,要好好工作,不能误人子弟。他想讲好每一堂课,想叫学生夸他好。他还挤时间读函授大学,充实提高自己。所以他很少与人闲谈,从来不打扑克;以致有些人说他孤僻。他一门心思放在教学上,压根儿不想怎样处世,他没把那位老教师的话放在心上,依然是心直口快,我行我素。
他说实话,先得罪了庄梦达。
一九六四年暑假期间,全县教师集合,先听县委书记讲话,然后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提高社会主义觉悟。当时身为团支部书记的孟显荣批评庄梦达入团动机不纯,张义说出了庄梦达的原话:“没有政治资本不行,我要入团。”从此,庄对张义怀恨在心。
一句无心的话,使校长许为民长期对他不满、猜忌。
有一次,老师们在伙房门口等着肉烂打菜,辛、庄、孟、范对校长说:“尤楼小学校长离婚了。”(尤楼离羊楼八里),真巧,张义走近了他们,就随口说:“离婚多是因为几个钱作怪。”校长立马红头酱脸,勃然大怒:“没有感情,在一块过个什么味!”
张义猛然觉得不好了,“我真是没心没肺,人家早就想离婚。”
在与教学无关的事上,张义就是不动脑筋。他就不想想那几个人为什么跟校长说那样的话,人家分明是迎合上司的心,取悦于领导,他当时竟然不往这方面想!
张义见领导动怒,也只是短暂地后悔;他甚至天真地想,领导也只是一时生气,不会对他耿耿于怀。几分钟过后,他又埋头工作了。
张义初来农中时,不时听到辛、庄、孟议论范怀度,什么个个星期六早回家啦,(那时候没有双休日)常常与别的老师调课回家啦,不能以身作则领着学生干活啦,等等。有一回,他们议论被校长听到了,校长当即大发雷霆,批评他们看不到别人的长处,两眼只盯着别人鸡毛蒜皮的短处,不知道团结的重要性。从此谁也不敢再说范怀度不好了。
为什么校长护着范怀度呢?大家也是心知肚明的。首先因为范上边有人,县教育局里人事科科长是范的表兄。这个人对校长说过对范要关照一些。再就是校长笔秃,指望范为他编造言过其实的上报材料。
张义讨厌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讨厌蝇营狗苟之徒,选模范教师,他就是不选辛良,连校长也得罪了,因为校长把辛良当成自己的心月复。张义想到辛良在批斗会上多次说他“你混蛋啦”,就是因为他憨直,不知道人情世故。
张义不忍听被绑人挨打的惨叫声,叫富有正义感的孙华普去制止封家臣打人,封家臣竟针刺张义书上的**像,致使张义罹难,吃了许多苦头。
一句话得罪了庄梦达,庄梦达就说他写“盼蒋诗”,就说他很有可能针刺**像。他又想起慈祥的秦大爷说的话:“张义,人家的心可真黑。小人得势,就想杀人!……那几个人议论,说你也有可能针刺**像,我说,憨子才会针刺自己书上的**像,姓庄的说,就因为张义觉得别人都会像你一样想,他才干的。”
辛良、汪耀全几个人都同意他的判断,就绑他进黑屋子。汪耀全嫌辛良绑得不够紧,边煞边说:“对阶级敌人,不能心慈手软!”
汪耀全把他推进黑屋子,叫他读**语录给那些头两天被绑进来的人听,又说他“利用**语录煽动‘黑五类’,反对无产阶级专政;”再次把他绑起来,左右开弓地朝脸上猛打,打得满脸是血。
叫他蹲十八天黑屋子,还是没有解恨,又叫他蹲牛棚,常常“坐飞机”,要他承认针刺**像。许多次“坐飞机”,没有使张义承认,辛良等就绞尽脑汁、不择手段,先叫张义承认“恨**”。他们竟歪曲事实,硬说他“借右派分子之口辱骂**。”(在第十六章里有比较详细的叙述)
张义喜欢看报。好长一段时间,“中国青年报”上刊登了许多国家、民族的谚语和格言,张义对这些闪耀智慧光芒的谚语和格言很感兴趣,就都记在了日记本上。每一句话的前头都画上个三角形符号,句尾还写了国家名称。
在那次批斗会上,汪耀全拿着张义的日记本说:“我把张义写的一段话读给大家听听,他说,‘奴隶唱歌,不是因为欢乐,而是因为饥饿。’张义这个家伙太反动了,这完全是他内心的写照。确实的,他平时喜欢唱歌,但他完全是为了发泄对党、对人民的怨恨,这是他的反动的阶级本质决定的。所以,他就借右派分子之口辱骂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明明是非洲一个民族的格言,竟说是张义说的话!
张义当时想:“你信口雌黄吧,老师们并不是那么好骗的。一支歌的主题首先是由歌词的内容决定的。奴隶唱的歌,歌词的内容是什么?我唱的是《东方红》、《歌唱祖国》、《解放军进行曲》、《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
汪耀全大叫一阵之后,没有谁接着发言。辛良领着喊口号,也就只那几个人响应。散会后,王化雨和孙赞松看张义的日记,知道了汪耀全歪曲事实。第二天开会,王化雨以平和的语气问张义:“那些打三角形符号的话,你是从哪里摘录的?”张义说是从《中国青年报》上。于是,一些老师频频点头;却没有一个老师发言。
看没人发言,组长宣布散会。
这次开会,实际上是打汪耀全的耳光。
这个“红教工造反团”团长,现在又把张义跟大名鼎鼎的诗人邓拓联系起来,说他是“小邓拓”。汪耀全不管具体内容,硬说人家写的诗是“盼蒋诗”,理由是“北京大学的红卫兵就是这样批判的。”老师们都知道邓拓已被点名批判,成了“黑帮分子”,汪耀全这样做,是想激起老师们仇恨张义,但他并没有把群众煽动起来,因为老师们是要看事实的。
张义回眸坎坷路,凌辱煎心。
冤气塞胸,他想一吐为快。
他想好了,还想写在《语录》本的空白处,但他翻来翻去,都写满了。他就写在一张小纸条上。他想保存自己用心血写的文字,随手把纸条掖进《语录》本的塑料皮里。
几分钟后,孙彪急匆匆跑到牛棚门口,高声叫:“张义,快进批斗室,带着你的《**语录》。”
“叫我带《语录》,是有人回报了。我写了‘屑小诬陷’四个字,他们要狠狠地斗我了。斗就斗吧。”张义想。
张义刚进批斗室,辛良大叫:“张义,掏出你的《**语录》!”
张义把《**语录》交给王化雨。
王化雨抽出纸条一看,上面写的是:
屈供“借口骂主席”
冤认书写“盼蒋诗”
屑小诬陷图快意
我盼真相大白时
他抬头默默地看着张义。
辛良心急火燎地大声问:“写的是什么怕人知道的坏东西?”
“老师们注意,他写了四句话,我读给大家听听。”
组长读完,辛良几个人气疯了。
“混账东西!你自己承认的,还喊什么冤?!叫什么屈?!”辛良大吼。
“他想翻案!”庄梦达大叫。
“他欺骗群众!”孟显荣尖叫。
“他辱骂革命群众是小人,说大家诬蔑陷害他,决不能轻饶!”范怀度也大叫。
“想翻案,你那是白日做梦!快老老实实交代!”孙彪大吼。
“张义,你说说你为什么这样写?”组长说,他一点也没有生气。
“我不想‘坐飞机’,才承认的。”
“你怕‘坐飞机’,好,现在我们不叫你‘坐飞机’。我看你是不老实,欠揍!”辛良狂叫着扑向张义,他们几个人大打出手了。
组长立即宣布散会。张义抱着头往外跑,他们几个追着打。一边打,一边大叫:“叫你盼真相大白时!叫你盼真相大白时!”
张义抱着头,倒在大办公室前的走廊里。几个人围着踢。
忽然,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来:“住手!打人违反党的政策!”辛良几个人看见一个身材魁伟的解放军同志来了,赶快散去。
这位解放军同志,就是上级党派来的主持清队的刘科长。刘科长扶起张义,温和地说:“放心吧,不会再批斗你啦。”
在回牛棚的路上,张义感觉冬天的阳光暖融融的。他感激解放军同志,热泪盈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