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梦中,我在孤岛上,四周是浩瀚无际的大海。视线所及之处有一艘木船。小波迎风立在船头,神色模糊不清。我欢喜着向小波跑去,可是手上一紧,无法动弹。等我回头一看,才惊觉张骏正拉着我的手,眼睛里全是愤恨。
我就这样惊醒了。睁眼时已经日上三竿。想到下午还有课,我连忙爬起来去洗漱。
镜子中的我虽然没有红肿着双眼,但那明显的黑眼圈仍是泄露了我睡的很不好。确实,昨晚我翻来覆去,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我何时又变得有这么惶恐不安了?我用双手舀起凉水直接扑打在脸上,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有些发紧、发疼的感觉倒是让我的大脑清醒了过来。
情感伤害不会让我的世界崩塌,以前是,现在也是。我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于是,等我把自己收拾妥当,我就按部就班的上班去了。
小波的电话如往常般在午饭前响起。我看着忽闪忽闪的来电提醒,很有把电话挂断的冲动。但是心里仍有一个声音在劝告我“不妨听听他的解释”。
我终于在铃声结束前接起了电话。
“琦琦,在吃饭么?”
“……”
“昨晚你找我,有事么?”
“……”
“我手机后来没电了,早上估计你忙,一直等到现在才给你电话”
“……”
“晚上,我来找你吃饭吧。”
以往他来电,我总是抢着说话,今天我对于他的询问一反常态的沉默很快就让他意识到了我的情绪不佳。听得出来,他开始担心了,措词都小心翼翼起来。
小波实在不会哄女孩子,几句之后,他在电话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后,他闷闷地问道“琦琦,怎么了?”
“你有没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的?”想了想后,我决定直白的提示他。
在我这样告诉他的同时,我在心里已经给他找好了各种各样的借口。譬如,他碰到了一个喝醉酒的朋友,出于好心,送她回家等等。
在我内心深处,只要小波说的,我都愿意相信,我都会信。
电话那边长久的沉默,好一会儿后,他终于说道“琦琦,给我点时间,下一次我保证不会耍约了。”语气里隐含着乞求和不安。
我静静立在拥挤吵嚷的食堂大厅中央,忽觉得落地玻璃窗投射过来的正午阳光有些刺眼。就在听到这句回答之后。
这么多年里,身边不是没有背叛和伤害的事例,有些甚至还有着血淋淋的教训。人在凡尘世俗中,谁有足够的勇气、自信去相信纯粹的美好。我自然无法说服自己有什么特殊的理由,需要时间去解释。何况那个女孩的回答,就像是钟摆,时不时就在脑海里响起。
我紧握着手机,一如训练般,勾起无懈可击的唇角,回复道“好,我给你时间,不过在这期间,我们都不要见面了。”
没有等他回答,我就挂断了电话,心里又冷又涩。
之后,小波如常般每日给我短信,提醒我按时吃饭,如常和我道晚安。而我,倔犟着履行自己的承诺,没有给他回过信息,哪怕一个字。
他终是再没有给我来过电话,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找什么借口。
我还沉浸在这个意外里,却没有料到生活给你的意外总是超出你的想象。
学院在每周五下午会组织一次课题会议,主要是由每个课题研究小组代表就课题进展情况进行汇报,有的时候学院也会将新课题研究任务进行分配。
我是新进的老师,缺乏国内课题研究经验,这种场合原本都是旁听的多,还未轮到参与项目。岂料,今天会议结束后,李院长把我和经济学重点学科带头人留了下来。
他带着我们到了小会议室。一打开门,我就这样第三次遇到了张骏。
他背着身子站在落地窗前,逆着阳光的缘故,挺拔的身影都被笼罩上了一层光辉。在听到门打开的声音后,他不疾不徐的转过身来。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扫视了圈,却又像没有看到般,直直走近我,却终是越过我走到了我的身后,然后熟稔地和立在我身后的李院长握手,客气地寒暄。
“李院长,久仰大名,幸会,幸会。”
“客气,客气,还是你后生可畏啊。早就听说过你在设计圈的名声,近期又听闻……”
后面的种种我都没有听进去,直到我被李院长推到张骏面前,我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立马提起十足的精神。
“这就是刚从美国回来的罗琦琦,斯坦福大学工商管理硕士,曾在MG公司担任区域总裁助理,她应该具备研究此次课题的能力。”
“什么课题?”我自然询问道,面对工作,我有着尽职的良好习惯。
李院长笑道“瞧我把正事给忘了,此次把诸位留下来,就是要集体研究下这个课题,此次课题意义重大。具体情况就由年轻有为的张总监和我们详细谈下,咱们也都别站着,还是坐着详谈吧。”
李院长发话后,大家各就其位,张骏则坐在了我的对面。在他别有深意的注视下,我紧张的拨了拨耳边的碎发。看到我这细小的动作,他牵起嘴角,唇线柔和的笑了笑,然后围绕正事凯凯而谈。
他的讲述逻辑清晰,用词准确,无一不显示出他的敏捷思辨、谈吐优雅、从容自信。
从他详略得当的描述中,我明白了我们需要做的课题是关于西安大明宫遗址保护改建项目的经济影响论证。这个项目自2007年启动以来,一直被列为省级重点项目,虽然前期也做过不少研究,但是在争取美国合作方面仍然缺乏足够的说服力,且在争取国际支持上也欠缺有力的切入点。这就是该项目主要负责设计与施工的BD公司,或者说张骏为什么找上西安交大经管学院协助的原因。
而我的学习背景与从业经验又恰好解释了为什么李院长会要求我也参与该项目的原因,或者说我怎么又遇到张骏的原因。
张骏介绍完情况后,众老师们开始根据自己的所长发表见解,我则是认真的听着,没有发表意见,在听到值得借鉴的,会提笔在笔记本上标注下。只在李院长询问时,我才简单的表个态。
我不善于在没有详细的搜集论证后,就盲目的下定义。我的工作态度是,如果我做,我会尽全力做好,直至成功。
整个会议期间,我能感觉到张骏那灼热的目光时不时就聚集在我身上,让我很有些不自在。现在的我明显比以前要胆小,连抬头回视也变得胆怯。我只能避开视线,将注意力全然集中到课题和各老师的争辩中。
讨论结束后,已经到傍晚了,张骏提议他做东,请诸位在座的吃饭。李院长欣然同意,我自然没有适合的理由婉拒。
一群人中,由于我和张骏算是晚辈,轮座位的时候,张骏自然地挨着我的右手落座。
席间他旁征博引,谈笑风生,使得聚餐的氛围很融洽。我则是因为他在,始终感觉有些拘束,反倒安静了许多,只顾着吃饭,当良好的听众。
酒至半旬,众老师不知不觉就开始关心张骏的个人生活。在听闻他还没有女朋友后,李院长则热心的要介绍她侄女给张骏认识。
好一会张骏没有表态,我不禁偷偷瞄了他一眼,只见他正侧身凝视着我,见我看他,他也没有避开,反倒露出一个颠倒众生的笑容。我被他一笑,给惊得愣住了,抬头环顾四周时,才发现老师们已然注意到张骏对我的关注。
“听闻罗老师还没有男朋友,不知道什么样类型的男士才能得到罗老师的青睐。”张骏语不惊人死不休。他这一句话,无疑告知众人他对我的兴趣。
我有些语塞,这个时候,我说我有男朋友?可现在的情况,我实在不想提起小波。我只能敷衍的笑笑,想着转移话题。
“张总监说笑了,我还没有细想过这个问题。不如……”
“现在考虑也不迟”张骏毫不迟疑的打断,很自然的伸手附上我的椅背,顺带夹了块刚上的鲍鱼放到我的餐盘里。
老师们见状,有的便自发开始为说张骏说好话,例如事业有成什么的。我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皮包里的手机恰到好处地震动起来,有着不依不饶的架势。
我抱歉的笑笑,拿起手机,逃也似地离开了包间,到了走廊的僻静角落。
电话是小波打来的,我捏着手机看了会,已经五天了,他终于忍不住给我电话了。
“琦琦……”我接起电话后,听筒里传来熟悉的温柔声音。
我没有回话,静等他的解释。
岂料,一会后,小波只是问道“乌贼发现一家很不错的小吃店,晚上我找你吃夜宵吧。”见我没有回话,小波接着说“你不是想看《南京!南京!》么?明天上映,我这里的事情告一段落了,我请你去看好么?……”
小波这样百般讨好,却又不屑于解释,让我感觉有些疼痛和难过。忍不住想早点结束这话题,想了想后,我找了个借口说道。
“我肠胃不是很舒服,今晚就算了吧,明天学院有会议,我要参加,改天有空再说吧。”
听筒那边陷入了沉默,我也是不愿松口的保持着缄默。终于,他说道“那好,你注意身体,好好休息。”
“好”说完后,我没有等他说什么,就挂了电话。现在的情况,似乎是我不在意,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何曾会对不相关的人如此计较。
再回到饭桌的时候,我笑容如常,努力掩饰着情绪。张骏默默看了我一眼,转头笑着和老师们闲聊,转移了话题,我则是对他们的谈话再无兴趣,有种疲惫感席卷而来。
酒席至10点多才结束,其他人有默契的先行一步,留下了张骏和我。尽管餐馆至学校不远,他还是提议送我回宿舍。我觉得趁现在把有些话问清楚比较好,所以就默许了。
张骏和我并肩走着。正是春意盎然的天气,道路两旁樱花正盛,随晚风摇摆,落下点点缤纷的花瓣。
灯光映照下,他穿着米色风衣的倒影挺拔修长,身边就是长发飘散,身影苗条的我。尽管我和他之间有着一手的距离,可影子之间却似没有间隔。我只能低头凝视着紧密相依的倒影,心思有些飘远。
如果未曾别离,是不是就可以如此亲密。
“你在想什么?饭桌上你有些走神。”张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拉回了思绪,放缓了步伐,然后抬起头,认真地问道“张骏,我想这个项目你是有意找我参与的吧。”
张骏一怔,倒是没有否定,只是问“你怎么猜到的?”
“按常理,遗址改建的项目既然已经启动,其经济效益论证前期应该是已经完成的了,而且必然是利大于弊,政府的出巨资投建不可能没有从大局上把握,我不认为该课题有重新做的必要。”
张骏点点头,笑着说“你分析得很透彻,不过,这次课题不是政府行为,而是公司行为。”
我抬头不解地看着他。
“大明宫周边城市改造项目预计建筑面积将达65万平米,包括酒店、公寓、办公和商业等功能。自启动以来,先后有多家设计团队参与,包括著名的美国MulvannyG2建筑设计公司。这家公司既是BD公司的劲敌,又是期望的合作伙伴。而且从长远来看,合作比敌对更有价值。”张骏解释道。
后面的话,张骏不用明说,我也明白了。MulvannyG2建筑设计公司是世界第三大商业设计公司及世界前50大建筑设计公司,其所参与的项目荣获多个国际知名设计奖项。而这么大的城市改建项目,不可能一家独揽。该项目对于BD来说,如果能得到MulvannyG2建筑设计公司的合作,进而有望主揽重点项目。此外,对于他们来说,以后便能打着与该公司合作,参与重大项目设计、建筑的名号,对推进国际市场更为有力。
张骏也直言不畏的告诉我,他并不是看上了重点学科带头人的研究能力,而是看中了我在美资公司培养的市场嗅觉与商务谈判能力。
我笑着谢他的恭维,由于两个人谈论的都是公事,气氛较之在餐桌上要和气许多。
我们继续边走边聊。就在快走到校门口时,一个穿着补丁,扎着两根小辫的六、七岁的卖花小女孩在寥寥无几的校门口突兀的进入了我们的视线。
小女孩看到我们两个走过去,开心地捧着花就迎了过来。
“叔叔,你看这玫瑰花多好看啊,送给这位漂亮的阿姨,她一定会很高兴的”小女孩围着张骏开始推销手里的捧花。
“你这个年龄,不是应该上学了么?怎么这么晚还在这里卖花呢?”我弯下腰问道。
“我爸爸死了,妈妈就一个人赚钱很辛苦,这是隔壁王爷爷种的花,我和他商量好了,我只要能卖出一束,就能得5元钱。这样的话,我就可以攒自己明年的学费了。”
看得出来,小女孩不是忽悠人的骗子,她说的盈利,也就比市场的利润率低了二分之一。再者她的穿着也衬托出了她的家境贫穷。
张骏看了看我,从皮夹里掏出了一张一百元,递给了小女孩,说道“小姑娘,你的花,叔叔全买了,这些钱,应该够了吧。”
小女孩高兴的将花递给张骏,却犹豫的接过钱。
“叔叔,我找不开,这一束捧花才15元,我只剩两束花了。”
“没关系,不用找了,你快回去吧。要不你妈妈该担心了。”张骏模了模小女孩的头,换
来了小女孩开心的笑容。
我们俩目送着小女孩雀跃地离开。好一会后,我才注意到张骏拿着花无措站立着的样子,自己不禁莞尔一笑。
他愣了愣,索性将两束捧花递送到我面前,说道“还是送你吧。”
在清华读书的时候,校门口也有围着情侣卖花的小孩。那时候,正是对于爱情还有着较多浪漫期许的年纪,我曾那么希望能够再次遇到张骏,希望着他也像恋爱中的男子一样,捧着一束花送给他心爱的我。可是那时,我只有一遍一遍提醒着自己“张骏和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那时最青春的岁月里,送花的人里没有我思念的人,我也因此未接受过任何一束玫瑰。而现在我的眼前是在灯光下依然热烈盛开的绚红,身边的人则是那么多年常常想念的人。这个情景,从梦中突然的呈现出来,全凭我的选择。
我的脑海里却不期然闪过那束包装奢侈的百合花那样纯洁,不参杂任何红尘纷扰般绽放的样子。
我终于下定决心摇了摇头,婉拒道“不用了,我留着也没有什么用。”
“那你说我一个大男人,捧着玫瑰花不是更没用。”张骏的眉毛向上挑了挑,拿着花的手上前递了递。
一会见我没有反应,他补充道“既然你不要,看来我也只好丢弃了。”说完,他作势就要往附近的垃圾桶走。
我觉得有些浪费,情急下月兑口而出“唉”
他听到声音,回头看过。我踌躇了下,终于缴械投降,说道“别扔了,多浪费啊!”见他仍然在等我的答复,我只好点头说道“好吧,我收下了,不过……”
“不过什么”
“捧花太重了,你得帮我拿到宿舍楼下”。我也不是吃素的,你给我难题,我也会摆你一道。看你拿着花在校园走,别不别扭。
他出乎我意料地笑了起来,灯光下,眉角飞扬。我面上一红,感觉到自己加快的心跳,扭头就往校园里走。
张骏一会就追了上来,拿着花,避开了话题,时不时给我说些笑话。
刚开始我还装作对他的话题不感兴趣,后来,憋不住了终于笑了起来。似乎只要不谈论和我们关系有关的话题,两个人相处的总算是愉悦的。
大约二十分钟的路程就到了我宿舍楼下,我扭头刚想和张骏道别,却看到张骏停顿下步子,别有深意地凝视着远方。
顺着张骏的目光看过去,宿舍楼边的大树荫影下,站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右手叼着烟,任由红色的亮点在阴影中一明一灭,见我看他,他马上丢弃了烟头,踏上脚碾了碾,然后将右手插入口袋,人往前走了一两步。然后,那个身影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儿,脸上是一片淡然,看不出悲喜。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眉目不甚清晰,可我知道,那是小波。
他怎么来了?
我一边想着,一边往前走,直到走到他面前。
“你怎么来了?”我看着他,主动问道。
“你肠胃怎么样了?”他问,然后和平常一样笑了起来,温暖的眼神快速闪过一丝悲伤,我定睛寻去,却无迹可寻。
“已经没事了。”我要为我自己的谎言画上句点,似乎只能这么说。
“那就好,那个”他的目光越过我,仿若无意间看了看我背后的景象,然后略低头,用温和的语气继续说道“你早点休息,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语毕,他没有等到我说话就迈开步子向着我来的方向走了出去。我想挽留,可实际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原本抬起想拉他手的右手只能僵直地停在半空中。
那个背影,穿过斑驳的树影,越往前越没入黑暗,身影被拉的越来越长。我这才发现,没几个月,小波瘦了不少,单件衬衫穿在身上,显得越发单薄。
我眼眶忽地有些潮意,不是他的错么?为什么感觉他比我还要悲伤和难过。
就在我失神的空档,张骏嘲讽的笑声响起,引得我不得不正视着他。
“呵呵,看这情形,估计这花你也不会想要了。”他目光清冷地看着我,说完这句话,他随手将花扔在一旁的草丛中,然后头也不回地向着另一个方向走了出去。
昏黄的灯光下,现在就剩下了我一个人,静立在一左、一右道路的交叉口,不知该走向哪里,只能默然看着两个背影离去。
谁说过的,只要有爱,就免不了被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