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皋和容若两个人骑着马在街市上一面走,一面闲聊。
"周从义前天还来找我,说起武家小弟怎么好久没来营里了,他们几个都想你了,派他找我问问。"
周从义是军营里最年轻的将军,一向以骁勇善战闻名。但是因为常年驻扎在军营中,不常在武元衡身边行走,不认识容若这位节度使家的小姐。
年前容若想去军营见识一下,悄悄托了韦皋。韦皋拗不过这位小师妹,只得带着女扮男装的容若去了。刚好碰到一帮年轻的军官在比试武艺,容若一时手痒,较量了几下。也是不打不相识,从此和这帮军官们结识,后来又来往过几回。
"那几个啊,"容若抿嘴一笑,"让他们好生练习武艺是正经,要不下次见了还是挨打。"
韦皋呵呵笑起来:"小周还追问呢,说这个武若小兄弟武艺这么好,不从军可惜了,否则一定能博取个功名,当上千夫长、万夫长也指日可待。"
容若悠悠叹了一口气:"我倒是挺喜欢小周他们的,率真不矫饰,有什么说什么,一点儿没有弯弯绕的肠子。"
韦皋接口道:"就是可惜要拉着人喝酒。"
容若扮了个鬼脸:"那是喝酒吗?简直就是直着脖子往下倒酒。"
韦皋哈哈大笑。
街市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此时的成都府,是剑南西川节度的治所。
在天宝以前,成都府是剑南西川节度与剑南东川节度的前身。从大唐建国起,成都就一直是西南一带最重要的政治军事与经济的核心地带。天宝年间,成都府治下曾有近百万人口。后来成都府改作了剑南节度,不久又分为了剑南西川节度与剑南东川节度。
从汉朝开始,成都的经济文化日臻繁荣,为全国五大都会(洛阳、邯郸、临淄、宛、成都)之一。而且成都的纺织业盛况空前,蜀锦生产居全国首位,在城西南设立了锦官,专管织锦,并筑有锦官城。因此成都又有"锦官城"、"锦城"之称。直到唐朝,蜀锦一直是每年必备的贡品。
因为有蓬勃纺织业的发展带动,成都市井繁华也是非同一般。
各式各样售卖手工艺品的、衣饰鞋帽的、全国各地土特产品的商铺比比皆是,还有不少商人从南诏甚至吐蕃、回鹘贩来特色商品售卖,酒馆饭肆更是林立。
诗人张籍曾有诗描写成都市井的繁华云:"锦江近西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万里桥边多酒家,游人爱向谁家宿?"
韦皋勒马停住,抬起马鞭指了指旁边一座酒楼:"容若,走了半天了,也到了吃饭的当口,就在这家-太白遗风-用饭可好?"
容若瞅了他一眼:"韦大哥,我想去瞧瞧你的红粉知己,咱们去她那里用饭吧。"
韦皋身子一僵,神情也不自然起来:"你听谁说的?"
容若"扑哧"一下笑出声来:"韦大哥,你还跟我装聋作哑呢。上次刘辟刘大哥喝多了,说你新结识了一位红粉知己。你嫌他多嘴,拎起只鸡腿就塞住了他的嘴,还当我没看到呢?"
韦皋别过脸去,不去看她。
容若挑了挑眉:"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再正常不过了。你还瞒着我?我白认识你了。"
韦皋叹了口气,转过头来:"我不是瞒着你。可是我和她,只是比较说得上话而已,并不是像刘辟和小周他们说的那样,是,是……。"
见韦皋尴尬,容若笑道:"好好,就当是个好朋友罢。我想去看看能让韦大哥你结交的女子。"
韦皋还是有些犹疑:"她那地方,不是你这样的千金小姐去得的。"
"我连军营都去了,还在乎这个?你我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了。韦大哥,你太看轻我了。"
韦皋从来就拒绝不了容若的请求。
他只得又轻轻叹了口气:"好,咱们走吧。"
容若嘴角噙着笑,一边走一边逗趣地打量韦皋。
韦皋始终面无表情。
容若终于忍不住笑出来:"韦大哥,你放心,你那红颜知己就算是天上掉下来的人儿,我也只是看看,绝对君子不夺人所爱。"
韦皋终于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容若继续兴致勃勃地问:"对了,你那红颜知己姓什么、叫什么?我也好有个称呼。"
韦皋勉强咧了咧嘴:"她姓薛名涛,字洪度。"
容若"啊"地惊呼了一声:"什么?薛涛?"
她不由勒住了马。
韦皋看了她一眼:"怎么?你听说过她?"
容若心中暗暗翻腾。怎么能没听说过呢?
虽然不知道这个时代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但是薛涛的名字容若还是听说过的。
薛涛,唐朝最著名的女诗人,与刘采春、鱼玄机、李冶,并称唐朝四大女诗人。与卓文君、花蕊夫人、黄娥并称蜀中四大才女。后人称赞她"工绝句,无雌声。"
同一时代的诗人王建《寄蜀中薛涛校书》有云:"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没想到如此千古有名的才女今天竟然能亲眼见到。
容若压下翻腾的情绪,笑道:"是啊,听说过。听说这位薛姐姐是难得的扫眉才子,蜀中一等一的人物,想不到今天能亲见。"
韦皋有几分诧异,不由又看了她两眼。
薛涛虽然名噪一时,但是毕竟是个歌伎的身份,名声多半流传在觥筹酒筵上。被人提起,也常常是带着三分轻薄。
容若这样的大家千金怎么会听说过她的名声呢?
不过韦皋转念一想,容若一向喜欢结交各样的朋友,待人又直率爽朗,听说过薛涛的名声也不足为奇。而且刚才听她这样的言语,显然是对薛涛评价甚高。
两人一路策马走着,不一会儿,过了万里桥。
这一片家家酒肆食坊,处处歌舞喧哗,间中也有几家燕语莺声迎来送往的所在。
韦皋没有停留,带着容若继续向前走。
转过一条巷子,喧闹声也听不真切了,韦皋停住脚步:"就是这里了。"
几树枇杷掩映着一重小院。
现在正是暮春时节,不是枇杷开花的时令,但是浓荫重绿下,别有一番幽静的韵味。
韦皋下了马,走上前去,敲了敲门环。
不一会儿,一个垂髫小鬟出来应门,开门一看是韦皋,顿时满面笑容地开了门:"韦大人,您来了,快请进。"
门里又走出来一个小厮,从韦皋手里接过马缰绳。容若也下了马,把马一并交给那小厮,随着韦皋走进门去。
韦皋一路往里走,一面问:"淡烟,你家小姐可在?"
那叫作淡烟的小鬟笑答道:"小姐正在后面制笺呢。韦大人先进厅里稍坐,我这就去通报给小姐知道。"
容若跟在韦皋后面进了屋子,淡烟先奉上茶来,又出了屋子向后院走去请自家小姐。
容若端着茶,打量这屋子四周摆设,心里不由暗暗赞叹一句:好一个清雅的所在。
这屋子并没有像别人家那样子隔断成几进,而是完全打通的,宽敞阔朗。家具摆设并不多,但是难得恰到好处。
壁上悬着几幅字画,细看也都是颇有些才名的人物,题着请薛女史鉴赏之类的字样。近窗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摞着各种名人法帖,还有几方砚台,各色笔筒,笔海内满满插着各式各样的笔。另有一张几案,安放着一张瑶琴。
容若抿了一口茶,赞道:"好茶。"向韦皋笑着道:"看起来这里也不是薛姑娘日常见客的所在。薛姑娘待你真真是与众不同呢。"
韦皋僵着脸,低头喝茶,也不答话。
耳听得门外一阵衣裙悉嗦声,走进来一个女子。
容若细细打量过去,只见这薛涛二十五六岁年纪,一头乌鸦鸦的秀发松松地挽着髻,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
韦皋和容若来的时候,薛涛本来正在后院亲手淘水、调色、制作用来写诗的短笺。听到淡烟来报韦大人来了,满心欢喜,也没细问,就急急忙忙洗了手、换了衣裳过来相见。
进得门来,却见韦皋和一个白衣少女一同坐着谈笑喝茶。薛涛满心的欢喜渐渐沉淀下去,脸上的微笑也慢慢褪下去。
韦皋站起来:"洪度,我来与你引见。这位是咱们剑南西川节度使武大人家的小姐。"
又向容若道:"容若,这位就是你一心想见的薛姑娘。"
容若也站起身,笑道:"久闻薛姐姐的才名,今日是我央着韦大哥好歹带我来见一见。来的冒昧了,薛姐姐勿怪。"
薛涛听说是节度使家的千金小姐,心下又添了三分凄酸,强笑道:"武小姐能来,是小女子求都求不来的福分,就怕我们怠慢了。"
韦皋道:"洪度,麻烦你整治些酒菜。"
薛涛忙吩咐淡烟叫厨房准备。不多时,几样酒菜陆续送上来。
容若看看桌上,淡青色碟子里的是蜜炙云腿,琥珀色碟子里的是白玉般的冻鸡,小菜不仅精致,难得的是搭配着颜色各异的碗碟,更见精美。酒也是陈年的女儿红。明明是在蜀地,却多了几分江南风韵。
容若举起杯:"薛姐姐,我借你的酒敬你。果然不愧是扫眉才子,名不虚传。"
薛涛饮了一杯,又客气寒暄几句。
三杯下肚,引起薛涛满月复愁绪。
想想自身,本来也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可是幼年丧父,和母亲二人相依为命,生活极其窘困。自己长到十六岁时,诗名已经远近皆闻,因颇有姿色,还通音律,工诗赋,迫于生计,不得不入了乐籍。
这些年迎来送往,遇到的有财有势的人虽不少,不过都是对自己的诗名艳名好奇而已,露水之缘,匆匆过客。在风尘辗转这么多年,在男女情事上看得也淡了。
可谁知后来遇到韦皋,自己敬他是个有胆识、有才华、有担当的大丈夫,他待自己也算是诚心正意,不知不觉间,自己竟又存了一段别样的心思。
直到今天,他带了这位武小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