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涛再次放下笛子,目光在韦皋身上停留片刻,低下头,一颗心千回百转。
刘辟皱着眉头:"今儿是撞了什么邪了?总是闹哄哄的,连给韦大哥庆个生都没片刻安静。"
众人从窗口望去,街上两拨人正在对峙。其中一拨就是刚才上楼来的六七个吐蕃人。
另一拨人都骑在马上,也是异族打扮,当先一骑是一匹白马,马上是一个女子,紧跟着她的是一个骑一匹棕马的年轻男子,后面跟随着五六个随从。
那女子手握一柄弯刀,直指对面吐蕃人中的粗壮大汉:"桑杰,没料到在这里遇到你!你害了我回鹘多少族人,今天我饶不了你!"
话音未落,已经跳下马,向对面吐蕃人冲过去。双方立即混战成一团。
韦皋紧皱双眉:"这吐蕃人和回鹘人的恩怨,怎么在我大唐的土地上动起手来?把我大唐视若无物,着实可恶。"
周从义凝视着下面的战局:"话虽如此,可是现在回鹘是我大唐的盟友,吐蕃才是我们的心头大患。"
韦皋摇头:"即使如此,在这街市上杀伤人命,置大唐的法令何在?"
周从义喃喃地道:"看这回鹘少女一行的身手不凡,吐蕃人这次要吃大亏。
刘辟、赵孝等人本就反感吐蕃,此时看见吐蕃人节节后退,回鹘人占了上风,不禁大声叫好。
那回鹘少女一声娇叱,弯刀闪闪。吐蕃人桑杰躲闪不及,眼看就要命丧刀下。
容若一直沉静地注视着下面两方的动手。此时身形突然掠起,白衣飘动间,如清风般掠出窗口,掠至回鹘少女身前,短剑已经出手,"叮叮当当"一连数响,短剑弯刀相击,回鹘少女凌空一个翻身,已经又落回马上。
容若细看那回鹘少女,不过十七八岁年纪,满头乌发结成数十个小辫子,皮肤如羊脂白玉一般白腻,浓眉长睫,高鼻深目,实在是一个异族美女。
那回鹘少女也在打量容若,脸上带着几分惊异之色,似乎没料到截住自己弯刀的竟然是这样年轻的一个白衣少女。
此时另外几个回鹘人也都住了手,而那群吐蕃人看起来却颇为狼狈,有两个已经倒地不起。
回鹘少女指着桑杰,向容若大声说:"他是个坏人,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他?"
容若淡淡地道:"好也罢坏也罢,要审过才知道。"
回鹘少女气极反笑:"你可知道他是谁?他是吐蕃赤松德赞的大妃邦多萨的弟弟,曾经跟随吐蕃大军犯我回鹘,虽然武功低微,但是生性凶残,害了我回鹘许多好男儿、好女子。"
容若看了桑杰一眼,看他虽然神情狼狈,但面上神情却更是凶恶。
容若转回头来,面上神情仍旧淡淡地道:"他现在在大唐的土地上,他做了坏事,自然有大唐的律法来定他的罪,"
那少女盯着容若半响,突然又笑了,笑声如银铃般清脆:"好,就把他交给你们大唐的人吧。不过可不要被他给骗了,像他这样身份的人来到大唐,一定有他的企图。"
容若凝视着她:"那像姑娘如此身份的人来我大唐,又有何企图?"
这少女衣着华丽,随身的侍卫本领不俗,自然是回鹘一位大有来历的人物。
少女身后的侍卫有些紧张,都握紧了手里的刀。
这少女却不以为意,笑着说:"我一来是想来看看大唐西川景物,二来是想提醒镇守这里的大唐的官儿,吐蕃说不定又要开启战端了,总得早做准备。不过,"她又上下打量容若一番:"连大唐的一个小姑娘都能接住我的弯刀,看来我也不必提醒谁了。后会有期。"
那少女一提马缰,纵马疾驰而去,远远还传来她的声音:"小姑娘,如果你日后有空,别忘了来回鹘一行。就说来找朵丽公主,你会成为我回鹘的贵宾。"
她的侍卫也纷纷策马跟随她而去。
这时,韦皋、刘辟、周从义等人已经都下得楼来,来到容若身后。
容若回头看向韦皋:"这件事,韦大哥打算如何处理?"
韦皋紧锁双眉:"如果真如那朵丽公主所说,这吐蕃人来此确有蹊跷。军情火急,我看我们得快些赶回节度使府,交由大人发落。"
容若点点头:"诸位大哥带着人一起去吧。我先送薛姐姐回去。"
容若陪薛涛一路坐马车回去,骑来的马跟在马车旁走着。
薛涛一直低着头。
容若也明白几分她的心事,劝道:"薛姐姐不必烦恼,今天事出突然,等过去这一段了,咱们再设宴请韦大哥来,姐姐再吹笛子给他听,不就好了吗?"
薛涛惨淡一笑:"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有些时候错过一时,就是错过一生。下次我也不一定还会再有勇气,更何况,他也并不一定在意。"
容若认真地说:"韦大哥是心怀天下的奇男子,在这些儿女私情上留的意少些,也是有的。现在吐蕃大敌当前,他心思都在军情上。薛姐姐你既是韦大哥的红颜知己,就该体谅他些才是。"
薛涛缓缓摇头:"容若妹妹,你年纪还小,不明白的。我早就知道他心中不一定有我,可还是想尽力试一试。今日之前,我千思万想,总是想着如果未曾全力去争取过,那么日后怕是会连睡都睡不好,睡下了也会因为悔恨而惊醒。所以今日才鼓起所有勇气……一连两次都是因为有事打断……天意如此……这就罢了,我也死心了。"
她转过头去,目光望向马车窗外,脸上神情萧索落寞。
容若暗道:年纪还小,不见得吧,两辈子加起来,自己比薛涛还要大得多呢。
不过自己确实还没薛涛那样的心事,她的心思自己能体谅几分,但是她的心境,却不见得能全盘领会。
容若想开口劝她,却又不知从何劝起,更何况心里也牵挂着韦皋等人把那些吐蕃人带回节度使府,究竟问出了什么。所以容若也默然无语。
两个人各怀心事,一路到了万里桥边薛涛的家。
容若扶薛涛下了马车,匆匆告别,上马疾驰而去。
回到节度使府,已经是掌灯时分。
容若先在门口问了问守卫:"节度使大人可在前衙?韦司马可来了?有没有请其他大人来?"
守卫回道:"韦司马和诸位将军们来了没多久,节度使大人又派人去请了参谋、掌书记、都知兵马使、兵马都指挥使等诸位大人,一直没见着散,现在应该都在前厅。"
容若急急直奔前厅。
厅门前遍布节度使亲卫,由亲卫长高征亲自率领,佩甲执剑,肃穆整齐之余隐隐透着一股紧张气氛。
容若向高征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高征也知道武小姐时常协助节度使处理公务,虽然节度使大人严令闲杂人等不许入内,但是想来也不会是将武小姐包括在内。
进到厅内,更是能感觉到那山雨欲来的压抑紧张气氛。
墙上已经挂起了剑南西川与吐蕃、南诏一带的行军堪舆图,父亲武元衡正站在图前,负着双手,看向地图。
剑南西川一道五品以上的武官已经尽数在厅内,都是容若素来熟识的,人人表情严肃,站在两旁,等待节度使大人发话。见到容若进来,也只是用目光微微示意。
容若先向厅内诸人点头示意,站在韦皋身边,低声问道:"那吐蕃人招了?"
韦皋点了一下头:"他们是吐蕃赤松德赞派去与南诏商量合兵事宜的。看样子赤松德赞此次谋者事大。"
"有几分可信?"
"那副使旺波倒真是条汉子,一直咬紧牙关不肯开口。几个侍卫也很硬气。可是那个正使桑杰,出身显贵,外表看起来虽像个样子,其实没吃过什么苦,段兄弟只是略施小计,他熬不过,就招了。他既然开了口,那几个侍卫也就开口了。都是分开审的,应该没问题。"
容若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厅里一时鸦雀无声。
武元衡转过身来,目光在厅内诸人面上一一扫过,那目光还是如以往任何时候一般温和从容,却又透着一往无前的坚毅和通彻明达的睿智。
武元衡终于开口:"今年春天,斥候来报,吐蕃境内由于天灾,伤了不少麦苗,今年秋天收成至少会欠四成。吐蕃王庭也生了内乱,赤松德赞的叔叔布都丹对侄子不满,颇有取而代之的意图,王庭内支持他的人也不少。听到这些消息,我就料到这场仗是迟早要打的,即使今年不打,明年年初也一定会打。"
厅内诸人有人点头,有人却面露不解之色,不明白为何吐蕃国内不稳,粮食欠收,却偏偏要打仗,但又不敢直接问节度使大人。
容若却是暗暗点头:这和现代国家与战争的关系如出一辙,如果国内的矛盾上升到无法调节的地步,统治者就会选择对外战争,以转移国内的矛盾。
武元衡又道:"其实,即使吐蕃这次不打算出兵,这两年我也会有出兵的打算。吐蕃实在是我大唐心月复大患,开元以来,频频犯我疆土,扰我大唐子民。近年来,更是攻陷北庭,凌迫安西。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蜀中剑南一道本就身负捍御吐蕃的使命。我近年来加紧练兵,囤积粮草,就是为了这一天!"
节度使制度始于开元年间。唐玄宗为了守土开疆,设置了十大节度。其中,安西节度抚宁西域;北庭节度防制突骑施、坚昆;河西节度断隔吐蕃、突厥;朔方节度捍御突厥;河东节度与朔方形成掎角之势以御突厥;范阳节度临制奚、契丹;陇右节度备御吐蕃;剑南节度西抗吐蕃,南抚蛮獠;岭南五府经略绥静夷、獠。
此时到了贞元年间,唐朝的节度使已经多至四十多个,甚至剑南一道也分为蜀西和蜀东,但是剑南道"西抗吐蕃,南抚蛮獠"的职责却始终未变。
至于武元衡所说的"攻陷北廷,凌迫安西",是指贞元六年(公元790年),在吐蕃和背叛回鹘的葛逻禄、白服突厥两部的联军进攻下,大唐和回鹘联军惨败,北庭都护府失陷。此后,吐蕃又先后攻陷西州、于阗等原处于大唐控制下的重镇,只剩安西都护府所在地龟兹。安西军民拼死奋战,在重重围困下坚守了一年之久,最后终于保住了大唐在西域的这最后一块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