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元衡一席话,激起在场诸人的男儿心性。
武元衡此次召来的,以军中将领为主,像司马、参谋、掌书记等这类文官幕僚,也都是在军中历练多年,颇有武将的慷慨豪迈之风。
众人此时都是热血沸腾,纷纷道:"正如大人所言,必当守土护民,报效朝廷!"
刘辟一步当先,大声道:"末将等遵奉大人令谕,日日操练人马,不敢怠慢。现下兵士们阵法已经操练精进,武艺娴熟,随时可以整装出战。"
参谋王文元也上前一步:"三年来蜀中风调雨顺,仓中存粮颇丰。大人给下官十日时间,再从汉州、益州、剑川等地分拨调配,必能筹备好大军的粮草。"
又纷纷有人上前,分别禀报军械、甲胄、马匹等等的准备情况。
武元衡一面听,一面微微颔首。
等到众人禀报完毕,武元衡转头看向韦皋:"城武,你有何见解?"
韦皋沉吟着:"据下官看来,兵士军资等等,问题倒是不大。可虑者,不在吐蕃,而在南诏。开元以来,蜀中的历次战役,如若不是南诏与吐蕃同进共退,令我唐军月复背受敌,也不会让吐蕃屡屡得手。此次赤松德赞遣使去南诏,也是考虑及此。此次胜负关键,就在南诏的背向上。如果南诏仍然依附吐蕃,与吐蕃同进退,此役仍是困难重重;如果南诏背吐蕃而向大唐,此役势在必得。"
武元衡赞许地点点头:"城武之言,正合我意。那依你看,又该如何呢?"
韦皋道:"下官想,大人该派得力之人,前往南诏,与那南诏国王异牟寻结盟,约定此次共同发兵以破吐蕃最好。如若不然,也该说服异牟寻作壁上观,不要发兵相助吐蕃。我唐军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韦皋话音刚落,武容若快步上前:"父亲大人,韦大哥所言有理。女儿愿前往南诏,劝说那南诏国王。"
听容若如此说,满堂皆惊。
周从义上前拱手:"大人,还是让末将去吧。"
武容若瞪了他一眼:"周大哥,你也要和我争?你打得过我吗,就要抢在我的前面?"
被容若抢白,周从义本来还要不服气,可一想她说的却是实话,也没什么可以反驳的。
刘辟急得直抓胡子:"武兄弟,不对,武小姐,你是个女子,咱们大唐的男子汉还这么多呢,怎么能让你一个小姑娘去做这么危险的事?那南诏本来就是蛮夷之地,现在又是吐蕃的属国,这,这……你一个千金小姐怎么去得?"
容若扬起头,朗声道:"怎么去不得?保家卫国,驱逐胡虏,如何能分男女?再说,古有花木兰替父从军,本朝也有平阳公主率娘子军助高祖皇帝平定天下,我去南诏又算得了什么?"
容若转头看向武元衡:"父亲大人,女儿自幼就说过,驰骋山河,逐敌护国,男儿能做的事,女儿都能做。"
武元衡看着女儿澄澈坚定的目光,心中一动,想起她不到四岁的时候就背诵"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而且她武艺高强,在剑南军中已经罕逢对手,为人又心思缜密,胆大心细,确实是去南诏说服异牟寻的最佳人选。
一念及此,武元衡点了点头:"好,就派你带着为父的亲笔书信去南诏走这一趟。"
韦皋嘴唇微动,似乎还打算说什么,可是抬头,恰好对上容若的碧清双目,话到嘴边,又只得咽了回去。
武元衡又扫视了一遍诸人,道:"先发制人,后发受制于人。虽然吐蕃未动,我们也要整军西进了。大军十日后出发。今日已晚,各位暂且回去,各司职守,筹备相关事宜。从明日起,我会与各位陆续商议具体计划。"
从第二日开始,武元衡就特别忙碌起来。
先是准备上表朝廷,报告吐蕃动向、蜀西剑南道的安排。再与文官们商议如何整治地方治安,安民抚民,在打仗期间如何保证后方安定团结。其后从军需、粮草、马匹、辎重,到行军路线、计划、时间表,无一不要考虑得当。
武容若也没有闲着。
去南诏所要带的随身物品,不能多,但是一定要考虑全面,少而精就是对整理行装的一个大考验。
既然要去说服南诏国王,那么对于南诏的风土人情,大唐、吐蕃、南诏三者之间的历史渊源和关系,都要有所了解。既然没有互联网,那么找人细细请教、翻阅典籍,也有相当大的工作量。此外,安抚武夫人,让她放宽心,也是一项重要的工作。
刚开始听闻女儿要去南诏,武夫人确实烦恼了一阵。
看着母亲紧锁的眉头,容若轻松笑道:"娘不用为女儿担心,女儿的一身武艺,即使劝说那国王不成,从南诏逃回来也是不成问题的。女儿能实现幼时的心愿,为保家卫国出一份力,娘应该替女儿高兴才是。"
武夫人想到容若自幼就很有主见,对自己认定的事就一定坚持到底,此次既然下定决心要去南诏,那么势必不会半途而废。自己所能做的,也就是让女儿没有后顾之忧而已。所以也尽量放开心绪,帮助女儿整理行装。
十日时间,一晃而过。这一日已经到了大军出发的时候。
根据这段时间以来的商讨结果,武元衡身为总领西川剑南军政要务的节度使,需要坐镇成都,因此任命司马韦皋总领此次西征人马,周从义为副手,刘辟、杨孝、公孙等人都领兵随行。为了避人耳目,在大军出发后,武容若再赶赴南诏。
点将台上一眼望去,只见军旗招展,绣带飘扬,数万大军枪明甲亮,却鸦雀无声,没有主帅命令,无人敢妄动,越发显出军容肃整,军威严穆。
韦皋一身戎装,素日温和淡雅的书生意气,今日竟也化作指点江山的豪迈气概。
他暗暗扫视过台上,却没有见到那个素衣飘飘的身影,心底竟隐隐有几分失落。
按下心中的情绪,韦皋拱手道:"启禀节度使大人,时辰已到,末将该领兵出发了。"
武元衡点了点头:"城武,此去一路小心。我看你素日里兵法战阵精熟,胸中颇有韬略。此次西御吐蕃,兵贵神速,无需事事上报,你有临机专断之权,只管专心一战便是。"
韦皋点头:"多谢大人。"
武元衡微微一笑,低声道:"容儿要我转告你,她给你备下了庆生的礼物,你很快就能看到了。"又扬声道:"大军开拔吧。"
韦皋满心疑惑,却又不便细问,只得下得台来,翻身上马。
一时间鼓声雷动,响彻四方,韦皋一挥手,策马前行,大军随之开动。
大军行进间。
跟在韦皋身侧的刘辟正在抱怨:"武兄弟真不够义气,咱们兄弟几个这一走,能不能回来都在两可之间,她也不来送送我们。"
赵孝怨道:"老刘,你说的那是什么话?晦气,晦气。"
刘辟怒道:"大丈夫马革裹尸,死得其所,有什么晦气的?"
周从义劝道:"今日大军出发,成都府的文武官员也都来送了,他们都认得武兄弟是武大人的女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武兄弟有所顾忌,也是有的。"
韦皋骑在马上一直默默地前行,对于兄弟们的抱怨似乎充耳不闻。此时突然勒住马停下来,侧头问:"什么声音?"
刘辟疑惑:"没什么声音啊。"
周从义仔细侧耳倾听,摇摇头:"是有声音。是琴音。"
众人都勒住马,向琴音的来源方向往去。
见领头的几位将军都停住了,士兵们也纷纷停下来。
不远处有一道山坡。坡上,一袭白衣的身影正盘膝而坐,膝上放着一具瑶琴。琴声渐响,琴韵铮铮,铁马金戈之声中更有深沉心意,慷慨长歌:
"狼烟起,江山北望,
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心似黄河水茫茫,
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恨欲狂,长刀所向,
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乡。
何惜百死报家国,
忍叹惜,更无语,血泪满眶。
马蹄南去,人北望,
人北望,草青黄,尘飞扬。
我愿守土复开疆,
堂堂大唐要让四方——
来贺——"
琴韵歌声激荡处,苍山无语,长风猎猎。
数万大军驻足,却静寂无声,可是人人都觉得一股慷慨激昂的情绪在体内回荡激扬,渐渐化入满腔热血中。
韦皋凝视着山头那抹白色身影,衣袂飘飘,秀发微扬。
他突然明白了:此生此世,无论身处何时何地何方,他再也忘不掉眼前这一幕情景了。
武容若看着山下的队伍,从静立驻足又开始向前行进,再不回顾。
容若想起如许大好男儿,从此后热血将洒遍南疆的壮阔河山,更不知回还时能有几人,忍不住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