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街不愧是权贵聚居之处,两侧都是深宅大门,门口有侍卫守护。
相较其他权贵阔绰的宅邸,郑回虽然位居清平官,在南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是气势却并不宣扬,府邸并不大,府门朱红的漆半新不旧,檐下悬着的两盏灯笼也半明半暗,全没有当朝权臣显赫一时的风光。
容若沿着街一直走,绕到一条深僻的巷子,估模了一下方位,大概是郑府后园。
容若没有贸然跃上墙头,先是左右一望,四周并没有什么人,纵身跃到附近一棵大树上,隐身在繁茂枝叶后向院中望去,院中黑沉沉的,并不见什么侍卫巡逻。
容若略一思忖,轻轻纵身,落入郑府后园。四处打量一下,此处大概是花园,四周种着些花朵树木,池塘假山,夜色下朦胧寂静。
容若辨认一下方向,向大致后宅的方位走去,果然绕过一丛花木,就看见前面的院落。
容若正在考虑该向哪个方向走,才能找到郑回,只见远处有灯光和语声正在走近。
她迅速一闪身,侧身躲在廊檐下的阴影里。
两个看似丫鬟打扮的女子向这边走来,一个手中提着一盏灯笼,另一个双手捧着托盘,一路走,一路交谈:"老爷这些日子真是辛苦,现在还要在书房处理公务,真让夫人担心呢。"
另一个轻柔一些的声音:"是啊,所以夫人才安排我们去送点心宵夜。"
前一个清脆的声音略略放低了一些:"你听说了吗?可能要打仗了。"
"真的吗?我影影绰绰听赵小哥说过一回。他是随老爷去上朝的时候,在朝房外面听别人说的。"
一声深深的叹息:"唉,不知道会怎么样。最近连国主都不时会在深夜宣老爷进宫,看来真是要有大事了。"
"我家就在紧邻南诏的汉地,因为家贫,被人卖到南诏。可我还是不希望南诏真的会和大唐打起来。"声音里带了几分凄婉。
"我也是。我家在剑南,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如果打起仗来……"
两个丫鬟语声渐远。
容若闪身出来,远远跟在她们后面向郑回的书房走去。
穿过几重院落,绕过几道回廊,前面的两个丫鬟站在一间屋子前停下。隔着窗子也能看出屋中灯火犹明,看来这就是郑回的书房。
等到两个丫鬟端着托盘进了屋子,再空手从屋子中走出走远,容若才走近屋子,立在窗下侧耳倾听里面动静。
里面一个男子的声音:"爹,你要提防逻立隆王爷。他和达郎玛走得很近,一直很看不惯爹你心向大唐。虽然碍着国主的面子不好有什么实质的举动,但是现在趁着国主病重,吐蕃势大,现在吐蕃又和大唐交恶,怕是要有什么异动。"
屋子里沉静了一会儿。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秦儿,你不用太过为我担心。虽然逻立隆倚仗吐蕃的支持,飞扬跋扈,不过你爹我也不会怕了他。毕竟我身为汉人,也曾受过唐朝的俸禄,怎么能让南诏与大唐再燃战火呢?再说,南诏附吐蕃,是一时之举,这些年来,吐蕃又对南诏怎样?南诏只有依附大唐才是存身之本。我身受南诏两代国主的知遇之恩,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南诏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那个年轻一些的声音是郑回的儿子郑秦。此时他站在郑回桌前,点头叹道:"爹说得有理。只是国主那里……"
郑回一身青衣,虽然移居南诏多年,但是衣着打扮还是和当年在唐朝时一般无异。
他手捻胡须,眼中也不由流露出深忧:"国主此次病势确实不轻,又正当这吐蕃和大唐之间的战势一触即发之时。寻阁劝王子虽然少年英武,但是根基却不如逻立隆王爷深厚……"
郑秦接口道:"可眼前的当务之急却还不止这些。南诏与大唐多年交恶,此时想与大唐重新修好,却一时之间哪来的办法呢?"
郑回长叹一声:"你说的是。可是,明知不可仍然要为之。秦儿,别忘了,我们都是汉人的后裔,也是南诏的臣子。二十余年前,我在南诏还没有今日的影响力,不能阻止那一次国主跟随吐蕃袭攻剑南,乃至大渡河之败,南诏军几乎全军覆没,我也被俘。幸而李晟将军不以我是唐臣又辅南诏为忤,反而看出我有促进大唐、南诏修好之念,劝我回得南诏来要好生辅佐国主、劝他不要再依附吐蕃。要不是李将军放我回来,我又哪有今日呢?于公于私,我此次都不能坐视南诏再行大错。"
屋中又是好一阵沉默。
郑秦叹道:"孩儿再去想想办法,看看是不是能找到合适的人出使大唐,再议大唐与南诏修好一事。"
郑回点点头:"去吧。这件事要小心从事。"
"孩儿明白。"郑秦深施一礼,离开了书房。
容若在窗下听得明白,已经完全放心郑回确实仍然心心念念着故国,一心希望大唐与南诏结好,甚至不惜与当前正得势的权臣王爷交恶。
容若心中一阵感动,朗声道:"久慕清平官盛名,晚辈武容若特来拜访,请清平官不吝赐见。"
听闻窗外突然有人说话,郑回只是微微一惊,又恢复常态,温和地道:"佳客远来,岂有不见之礼。请进吧。"
容若一挑帘子,进了书房。
只见书桌后站立着一位老人,年过花甲,两鬓斑白,但是双目湛然有神,气度从容,眉宇间自然有一股威严气势。
容若一揖到地:"晚辈来得鲁莽,还请清平官大人赎罪。"
郑回也没想到进来的竟然是如此一个清俊少年,微微一怔,回礼道:"不敢当。敢问这位公子从何处而来?"
容若微微一笑:"晚辈深夜不告而进,大人还能如此镇定从容,真是让晚辈佩服。"
郑回淡淡一笑:"我郑回自问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国主,无愧于百姓。如果真是有人要不利于我,我听天由命便了。"
容若正色道:"正是大人这份坦荡令晚辈心折。晚辈本来对是否应该直接来见清平官大人还心存疑虑,听了大人和公子的一席话,才知道自己是小人之心了。晚辈从大唐剑南成都府而来,特来向大人递交家父的亲笔书信一封。"
言罢,容若从怀中取出武元衡的亲笔信,递给郑回。
郑回听得容若是从剑南而来,轻轻"啊"了一声。一见信封上的署名落款,更是震惊,急急地取过信来,拆开细读。
一时读罢信,郑回抬起头来,脸上神情又惊又喜又是感慨。
放下信,郑回紧走几步,从书桌后走到容若身前,向容若深施一礼。
容若急忙伸手去扶郑回:"大人,折杀晚辈了。"
郑回直起身,道:"武公子,我向你施的这一礼,并非因为你是节度使武大人的公子,而是因为你带来了大唐与南诏结好的希望,我是为了南诏百姓向你施的这一礼。"
容若微笑道:"大人不必客气,如果大唐真的能和南诏修好,对大唐百姓来说也是幸事一件。只是,"容若想起刚才郑回父子的交谈:"现在是否南诏国内又有异变呢?"
郑回长叹,脸上又现出忧虑的神色:"不瞒武公子,我们国主已经卧病半年有余了,最近虽然有了些好转,但是现在吐蕃和大唐的局势,让国主更增忧虑,日夜劳心,病情又有反复。王子寻阁劝是王后所出,一直都被视为王位的继承人。国主的弟弟逻立隆一向都有野心,国主念在是手足同胞、多年来也立了不少功劳的份上,对他一直隐忍。现在逻立隆又和吐蕃驻南诏的将军达朗玛来往甚密,明摆着要借助吐蕃的力量谋夺王位。唉,此时的南诏,可谓危机四伏啊。"
容若微微皱眉,问道:"那异牟寻国主对附吐蕃还是附唐的心意如何?"
郑回叹道:"年轻时国主因为气盛,又被吐蕃蒙蔽,才有那一年侵袭剑南的错举。大渡河之败后,国主虽未明说,但据我看来,心中却深自愧悔。再加上吐蕃在南诏征收重税,险要处设立营堡,还要南诏每年出兵助防,更让国主郁郁,这也是国主得病的心因。这些年来,国主也曾有心遣使和大唐结交,碍着吐蕃势力和逻立隆王爷,所以一直未能成行。"
容若想了想,又问:"那位寻阁劝王子,又是作何打算?"
"寻阁劝王子年纪虽轻,处事却颇有才华见地,国主生病以来,常派王子处理诸事,无不清楚明白。但对于附大唐还是附吐蕃之争,王子却一直讳莫如深,很少发表意见。"
容若点一点头,又问:"南诏百姓呢?各部族又是什么打算?"
郑回苦笑:"吐蕃在南诏积威甚深,百姓不敢反抗也是有的。可是吐蕃征税甚重,又对南诏各部族肆意欺压,对追附吐蕃有异议的部族是越来越多了。近日,因为国主六十大寿临近,各部族来进贺,不少部族是族长亲自前来,对吐蕃不满的议论也是纷纷传到国主那里。"
南诏国事的种种,虽然容若在剑南也曾有所耳闻,但却不及郑回亲自解释来得清楚。
"南诏朝中的大臣又是什么立场?"
郑回略略沉吟:"支持大唐和支持吐蕃的算是各半吧。其实关键是在大军将段俭魏那里,他手里掌握着太和城的守军三千人,控制着这城内首屈一指的武力。段俭魏此人态度却不明朗,并不特别亲近我或者达朗玛,但凡涉及亲唐还是亲吐蕃的事,都是含糊其辞地带过。"
容若沉吟片刻,抬起头:"多谢郑大人将南诏诸事直言相告。依晚辈看来,此事关键还在寻阁劝王子身上。既然吐蕃拉拢逻立隆,寻阁劝王子自然会考虑如何另添强助。"
郑回点点头:"我也如此想。不过寻阁劝王子是个非常精明的人,如何说动他,还要从长计议。"
两人正说话间,忽听得书房门外有家人禀告的声音:"启禀老爷,府外有人求见。"
郑回颇为诧异,这么晚了,居然还有人前来拜访:"是什么人?"
"那人说是奉了老爷的故人之命,前来求见老爷。因此小的们不敢耽搁,前来禀告。"
"好,知道了,我这就去见。"
郑回转头向容若道:"不知这来人是谁。抱歉,武公子,请稍坐,我去见见便回。"
容若微笑:"郑大人不必客气,请自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