逻立隆多年的策划,积累下的势力,今日都投入到这一场逼宫中。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这一切,只是因为他不甘心只做一个王爷,他不甘心多年来为王兄鞍前马后,出生入死,听命王兄也就罢了,还要听命于子侄辈。
有时候,逻立隆也想,是否当年在大渡河一役,他不那么拼命救助王兄,只要袖手旁观看着他落在李晟和唐军手中就好了?他完全可以借刀杀人,即使不是自己动手,但只要袖手旁观就可以了,当时王子们都年纪还小,如果异牟寻出了事,王位轻轻松松就会落在他手上。
可是,他真的做不到,甚至连这样的心思都没有想过一想,他眼里只有从小到大爱护他的兄长,一直牢记母后当年的临终遗命、待他如父如师的大哥,所以他拼了性命冲进乱军中,护着兄长逃回南诏。那时候他拉着大哥的手,看见他安然无恙,心里比什么都欢喜。
可这一切,在什么时候变了呢?
是那一日王兄诏他入宫吗?王兄带着歉疚,告诉他白族族长毕钟什与其他几个部族联名上表章,说王子寻阁劝年纪渐长,应该被立为王储,而王兄也准备下旨加封了。王兄委婉地告诉他,他多年的功劳不会被忽视,但是他生性直率粗豪,只适合马上生涯,所以……王兄允诺会加封他为亲王,封赏远在其他王室宗亲之上,可是他,却是满心委屈。
是那一年的新年大典吗?文武官员向国主和王储行礼,即使他贵为王弟,地位高高在上的亲王,也不例外。他这才猛然意识到,站在最高处、需要他顶礼膜拜的,不仅是让他心甘情愿的大哥,甚至还有年纪幼小的子侄。而且在他的大哥有一日不在了之后,这没有任何资历和功劳的小孩就要成为他的君王,他的主人。
是那一次达朗玛请他过府饮宴吗?酒酣耳热后,达朗玛义愤填膺地替他打抱不平,说今日这南诏朝堂之上,没有人的功劳能盖过他,却偏偏要屈居人后。治国安民,国主事事都听郑回的;太和城内的军队,大半掌握在段俭魏手中;而他,明明是天潢贵胄,国主的亲弟,对国主有救命之恩,却只是一个闲散王爷,丝毫没有实权。达朗玛的话,仿佛播下的火种,在他心中燃起了熊熊烈火。最后达朗玛信誓旦旦地说,他达朗玛就欣赏王爷这样的好男儿、真汉子,吐蕃一定不惜一切支持王爷做任何事。
究竟是什么时候、哪一次,让他起下了从侄子寻阁劝手里把王位继承权夺过来的心呢?他已经记不清了。
他唯一清楚地知道的是,他如何和达朗玛越走越近:从刚开始的有时候在举棋不定的时候向达朗玛征求意见,到后来凡事都和达朗玛商量,一直到现在几乎事事以达朗玛马首是瞻。
他也曾经不甘心,他也想过月兑离达朗玛的控制。可是,如果没有了吐蕃的支持,他还剩下什么呢?
他只是国主的弟弟,觊觎王位名不正言不顺;他也没有郑回那样的才能,安抚黎民,治理民生,举重若轻;他更不像段俭魏那样家族世世代代都执掌兵权,南诏的军中都是故旧。如果没有吐蕃的支持,他拿什么去争夺王位呢?
那看似近在咫尺,实则遥不可及的王位啊,引诱他越走越远,越陷越深。
所以,即使知道达朗玛另怀鬼胎,并不是诚心诚意地助他,可是他逻立隆已经别无选择。
箭,已在弦上。
殿中的文武官员、各族族长,见了逻立隆,都纷纷起身施礼、招呼。
寻阁劝也早早站起身来。虽然两个人心中都知道这场争斗的结局难免是你死我活,但是表面上的文章却不得不做。
寻阁劝抱拳招呼道:"王叔。"又对达朗玛抱拳示意了一下。
逻立隆微一点头:"王侄到得早啊,我们是姗姗来迟了。"
寻阁劝微微一笑:"王叔到得刚好,父王还没来。王叔和达朗玛将军先入座吧。"
逻立隆的座位在左手首位,他其下就是达朗玛的座位。
南诏是吐蕃的附属国,因此达朗玛这吐蕃将军的位次比南诏的诸位大臣族长都要高一些,仅次于逻立隆、寻阁劝这样的王室近亲。
达朗玛也入了座。
看着眼前逻立隆和寻阁劝还在言不由衷地笑语寒暄,达朗玛心中不住地冷笑。
在南诏十年,达朗玛一直牢牢记在心头的是当年离开吐蕃时,赤松德赞的嘱托:一定要牢牢抓住南诏,成为吐蕃在东南的一道护卫屏障。
那时候南诏叛唐不久,大渡河一役的惨败历历在目,南诏君臣心中都是对大唐的恨意,达朗玛趁机说动异牟寻,同意吐蕃在南诏驻防,修建要塞,南诏也年年征兵,帮助吐蕃戍守,每年进贡的贡品丰盛更不必说。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当年的惨败伤痛渐渐褪去,异牟寻开始反省自己年轻时的意气用事,渐渐体会到依附吐蕃的辛酸,又想到依附大唐能得到的好处,各族族长也对吐蕃年年横征暴敛叫苦连天,再加上郑回逐步得势,成为南诏朝中首辅,一点一点地说动异牟寻,使得异牟寻对吐蕃的恭敬大不如前,对他达朗玛的态度也有了细微的改变。
于是,达朗玛开始考虑是否应该扶植另一个亲近吐蕃的势力了。
逻立隆出身高贵,在南诏也有一定声望,而且此人只是为人勇武,对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并不擅长,恰好是吐蕃扶植傀儡势力最合适的人选。
后来,随着王子寻阁劝的长大成人,寻阁劝的母族是南诏第一大族,本人又是异牟寻国主的嫡长子,达朗玛也曾动过念头是不是该转而扶植寻阁劝王子,还能免去要与南诏各势力敌对的难堪境地。
可是转念一想,这王位本来就该是寻阁劝王子的,即使自己再来个锦上添花,代表吐蕃支持他,他又能感激自己什么呢?怎么比得上自己一手将本来得不到王位的逻立隆扶上王位后,逻立隆对自己的感恩戴德之情呢?更何况,数次接触,看到南诏朝中国事在寻阁劝手中的处理,虽然他为人低调,但是这收敛过后微露的锋芒,已经让达朗玛暗暗惊心:寻阁劝哪里是一个甘于为人傀儡的角色啊?自己妄想在幕后操纵他,可别最后成了驯虎人反伤于虎口的笑柄。
因此,当那一日他无意中路过郑回府上,远远望见从郑府后门出来的人影身形酷似寻阁劝后,他真的拿定了主意。
这一次逼宫,他达朗玛的计划能顺利地实现吗?
逻立隆信誓旦旦,已经说动段俭魏和他联手。段俭魏这老狐狸,一向装聋作哑,两边都不得罪。但是达朗玛和逻立隆却深知,段俭魏此人心中一直不甘心只是身为大军将,战乱时要出生入死,歌舞升平时却被闲置,处处听命于郑回。此次逻立隆向他许下升为清平官、当朝首辅、代替郑回的愿,不愁他不动心,蹚到这一趟浑水中来。
逻立隆本人,也完全控制在他达朗玛手中,一举一动都逃不出他手心。
自己的儿子加吉额多,在吐蕃时已是国中赫赫有名的武士,在这地僻国小的南诏更是遇不到对手,只要让加吉额多向寻阁劝挑战,如果寻阁劝应了下来,加吉额多在比试中就会痛下杀手,无论是将寻阁劝致伤还是致死,都会引得筵席上一片大乱,自己安排的人马正好可以趁机攻入宫中。
如果寻阁劝不肯接受加吉额多的挑战,按照南诏尚武的风俗,寻阁劝在诸位大臣族长心目中的地位也会大大下降,落下胆小怯战的名声,自己逼宫事成后推举逻立隆为王,在气势上也先声夺人。
只要逻立隆成了南诏的国主,自己一定会先要求他下征兵令,征集各族兵士,起兵直逼剑南,才能不误赤松德赞的大事。
唉,按情理而言,赤松德赞派来联合南诏共同起兵的使节也该到太和城了,可是却迟迟不见。不知是否路上出了差错?又是否会横生枝节,出现别的变故?
想到此处,达朗玛皱起了双眉,不过很快又舒展开来。
这些已经不在他考虑范围内了。只要今晚一切顺利,其他的即使有些变化,也不会对大局有什么影响。
如果说逻立隆是已经搭在弓弦上的那只箭,那他达朗玛就是挽弓的那只手。
此时,弦已满,弓已张,这只手要做的只是静待时机,开弓放箭,直取要害了。
开宴的时候已到。
随着掌仪官一声高呼:"国主到,王后到~~~"殿中诸人齐齐起身。
从后殿迤逦而来一行人,宫女、太监们团团簇拥着的就是南诏国的国主和王后。
国主异牟寻,五十几岁年纪,容貌和寻阁劝有五分相似,但是轮廓更清隽些,由于抱病的缘故,脸色略微苍白。
王后是异牟寻的结发妻子,寻阁劝的亲生母亲,当年白族的公主,容颜秀丽,仪态端庄,确实有一国之母的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