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德八年五月十六,幽州城北、温榆河南、香山东麓的一片平原上,旌旗猎猎人喊马嘶,号角声也是响个不停,晴空下南北两军各一部在此展开了对峙。
郭炜亲率周军北伐,契丹南京留守萧思温于四月底获得边报,在将报急的表章急递行宫的同时,他也派了使者前往云州大同府和河东的晋阳,分别向驻守云州负责整个南方军国大事的南院大王耶律挞烈和北汉主刘承钧报信。
从幽州通往云州有两条路——出居庸关以后基本上沿着桑干河谷先向西北再折向西南,沿途要经过儒州(今北京延庆县)、可汗州(今河北怀来县)、奉圣州(今河北涿鹿)、归化州(今河北宣化)等契丹武定军节度使的辖地;出飞狐口沿西山路向西经过蔚州和应州再折向北。
当萧思温得到边报以后再要向四方告急的时候,整个易州包括涿州都已经易手,飞狐口已经完全被周军所控制,所以他派往云州的使者只能走居庸关这条路。其实就连萧思温派往晋阳的使者,也是需要经过云州再向南转道,因为此时河东与河北之间的太行诸径交通孔道都全部归属周军控扼,通过那些地方去和北汉联络已经是纯属做梦了。
像是边关报急这一类的紧急军情,原本就不必瞒着沿途节度使的,所以在耶律挞烈和契丹大同军节度使阿剌得到消息之前,契丹武定军节度使耿崇美已经早一步了解到了这个情况。
出于一个老行伍的判断,耿崇美并没有枯坐干等上京行宫耶律述律的诏令和云州耶律挞烈的军令,虽然并不能擅自调发军队前往幽州增援,他也还是及早地为出征做足了后勤准备,整个武定军所属的机动兵力已经厉兵秣马整装待发。
南京统军使崔廷勋在桑干河阻击周军挺进失利,撤离幽州一退到得胜口驻防,立刻就和耿崇美取得了联系,两军当即密切配合布防居庸关要隘,以保障将来援军赶赴幽州的通道。
崔廷勋和耿崇美这两个人要算是老相识了。
在后晋末年的时候,耶律德光亲率契丹军大举南侵,当时崔廷勋是随驾的军将,而耿崇美则是通事,也就是翻译官出身,两个人的交集并不多。
本来崔廷勋在军中靠着厮杀起家,而耿崇美一直做着翻译官的话,两个人在将来也会一直没有什么交集的,不过也就是因为契丹南侵,耿崇美这个翻译官的功能得到了最大的发挥。
杜威在滹沱河南岸率后晋的几乎举国之兵投降契丹,耿崇美就是负责居中联络的,而杜威的使者就是当时后晋的阁门使高勋,现在的契丹上京留守。其后耿崇美又被耶律德光派往易州劝降,结果历年守境自固让耶律德光无可奈何的刺史郭璘竟被部下出卖,死于耿崇美之手,说起来这个郭璘还是郭威的乡党同族。
耶律德光进入东京之后,大封亲信和降将为各地节度使,图谋久据中原,尤其是在后晋河东节度使刘知远于晋阳称帝以后,为了堵住刘知远进军汴洛,耶律德光更是任命了几个自小生长在北蕃的亲信汉儿控扼要害。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崔廷勋和耿崇美有了正式的交集,其中崔廷勋被任命为河阳节度使,耿崇美则被任命为昭义军节度使。
崔廷勋是实际到任孟州(今河南孟县),已经切实掌握了孟州、怀州(今河南沁阳)等地的政权和军力,他的河阳节度使是名副其实的,而耿崇美的昭义军节度使还只是一个虚名。
后晋的昭义军节度使张从恩虽然恭顺地入朝觐见耶律德光,节度副使赵行迁作为权知留后也在潞州恭候耿崇美的到任,不过底下的军民官员可就没有那么恭顺了。节度判官高防和权巡检使王守恩密谋,潞州的驻屯禁军指挥使李万超实际领兵入府斩赵行迁,共推王守恩为权知昭义军留后,在杀了契丹使者以后举镇归附刘知远。
在这样的情况下,崔廷勋就领着河阳兵护送耿崇美去潞州赴任,结果他们前脚刚刚进入泽州,正打算进攻潞州的时候,前面的潞州军民立志坚守,刘知远也急派史弘肇领步骑万人前往救援,后面的河阳又失火了。被胁迫押运数十船兵器甲仗往契丹本土的奉国军某军都虞侯武行德在河阴(今河南荥阳东北)倡议反正,杀了契丹监军使以后乘虚入据河阳,自命为河阳都部署同样归附刘知远。
进退两难之下,崔廷勋和耿崇美不得不退回怀州和奚王拽剌合兵,然后进逼河阳,还曾经胜了武行德一阵。不过随着耶律德光北返并且途中死于栾城杀胡林,两个人心知大势已去,最后也只能拥众北遁到恒州,临走的时候还不甘心,在路过卫州(今河南卫辉)的时候把那里劫掠一空。
两人逃到了恒州还没有过多久,又碰上被契丹军裹胁北行的后晋禁军在前颍州防御使何福进、控鹤指挥使李荣的策动下起兵反正,驻屯护圣军左厢都指挥使白再荣和奉国军右厢都指挥使王饶等高级军官也在李荣的感召下并力驱逐契丹兵,两个人又不得不跟着契丹中京留守麻荅继续北窜。
整整十四年时间过去了,如今和他们同时在中原得授节度使的人里面,抛开那些留下来归降了刘知远的后晋降臣不提,契丹皇族的耶律娄国和耶律郎五、国舅萧翰等人在历次的皇族内乱中死亡殆尽,彰国军节度使高唐英被相州的戍将王继弘所杀,赵匡赞则因为其父赵延寿被耶律兀欲拘禁而留在了中原,两个人居然就是在契丹硕果仅存的了。
而作为他们的直接对手,史弘肇死于乾祐之变。
高防已经是西南面水陆转运制置使,整体负责周朝对蜀地的攻略后勤。
因人成事的王守恩平淡终老。
李万超历年积功升至登州团练使。
武行德屡历藩镇,曾经因为在淮南战败失律而左授右卫上将军,现在是保大军节度使。
何福进卒于成德军节度使改天平军节度使的时候,其子何继筠现在是棣州刺史,一直活跃在河北边防,目前正受命参与警备北汉的异动。
李荣因为避郭荣的讳而改名李筠,这时候正在昭义军节度使的任上备御北汉。
王饶卒于彰德军节度使任上。
白再荣比较特殊,他当初在恒州几乎就是被军士们用刀子逼着起兵的,事后却揽了最大的功劳,又做了一个典型的接收大员,家财积攒甚多而民怨不轻,在郭威率军入东京的第一天死于军士大掠中,家财荡尽。
“十四年了,终于又要和南朝见兵开仗,我看这些南军比那时候的晋军更要强劲许多。”
耿崇美驻马于两面大纛之下,看着对面的周军阵营,不知道想起来什么往事,就在那里轻声地喟叹着。
崔廷勋只是默默地看着前方,并没有去搭腔,因为关于周军如何强悍他早就说得嘴巴都起泡了,奈何耿崇美就是不怎么信。
这不,耶律述律的诏令到了云州,耶律挞烈的一纸军令刚刚下来,耿崇美就立即点兵出发,根本听不进去自己的劝告,都完全等不及大军汇集。武定军所部加上南京统军司一共才只有三万人,还要留下了一万人来守口,余下的兵马也不管和周军如何的众寡不敌,只是生生赶着从得胜口南下,渡过了温榆河直奔幽州城。
想当初自己比耿崇美更有军伍经验,也更得契丹主的信任,耿崇美总不过是个通事而已,在自己护送他的那一路上,都是自己怎么说他怎么听。
现在可就不同了,虽然两人不相统属,地位也算是可以拮抗,但是耿家的地位可比自己亲厚得多,耿崇美的二儿子耿绍纪娶了韩匡嗣的长女为妻,三儿子耿绍忠娶了耶律屋质的三女为妻。
耶律屋质是什么人?那是北院大王,正经的皇族之人;那韩匡嗣虽说是个汉儿,可是他的父亲韩知古是述律太后的陪嫁宫分人,他自己又被皇后视之犹子,现在是太祖庙详稳,就连宋王耶律喜隐谋叛大案牵连到韩匡嗣,耶律述律都是释而不问,这地位几乎就等同于皇族。
说到底,耿家是已经获得了与耶律家世代通婚的地位,是汉儿里面类似于契丹人萧家的地位,正如韩知古的韩家在汉儿当中类似于契丹人耶律家。要对这样的人面斥其非,可不是单纯说话方式改变下就可以解决的问题,即便两个人算得上是故交。
面前的周军确实是劲敌,远拦子根本就遮蔽不了他们的斥候,这前军还离着幽州城有几十里地,周军的一支兵马就堵住了南进的道路。
只希望对面的周军既能够用实际战力让耿崇美认识到南军的强悍,而又不至于打得耿崇美败到不可收拾吧,幸好自己总算领教过周军的新式抛石机,不会再贸然离着周军大阵两里地之内列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