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初年,大明宫,梨花再度盛放。如玉似雪,漫洒飘零,一如渔阳鼙鼓尚未惊破《霓裳羽衣》的那些年月。
梨花发旧枝,大唐却已盛世不再。
千树梨花百壶酒中,坐在紫宸殿宝座上的是唐朝的第十六位皇帝——宣宗李忱。这位被后世誉为“小太宗”的皇帝,正在为祖宗基业做着不懈的努力,希图平定内忧外患,修缮四海藩篱,延缓唐帝国衰败结局的到来。
千树梨花百壶酒中,入朝献贡的是帝国藩属——女蛮国。这个蛮夷小国,地处瘴气弥漫,丛林深深的南荒之地,所贡之物却件件令人称奇,无论是取自灵兽的双龙犀角杯,还是散发异香的明霞锦,皆是罕见于中原的珍宝。
然而,真正令殿上的天子和众臣惊异的,却是朝贡队伍本身。
这是一支全由女子组成的使节队伍,果真应了国名。
女使臣们个个修长丰腴,方额广颐,蜜色皮肤,隆鼻深目,眼波流转,不似一般南蛮长相,倒有几分胡姬样貌。肩披锦绣长巾,腰系藕色罗裙,身佩璎珞,裙挂流苏。举动间,臂钏金镯,环佩叮咚。最夺目的则是这些女子的发饰,发髻高高,全无步摇簪钗,只戴着饰有莲花纹样的金冠,那金冠形制非胡非汉,甚是奇特。
这奇特的金冠,竟让宣宗有似曾相识之感。自他登基以来,女蛮国是初次入贡,李怡不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起,错愕的神情不觉浮现在脸上。
“启奏陛下,”丞相令狐子直发觉了皇帝的恍惚,赶忙解说,“此即为长安人所谓‘菩萨蛮‘队。”
宣宗敛容,微微点头:“缨络被体,危髻金冠,难怪有此一称。”
言语间,“菩萨”一词却如灵光一现。
是的,“菩萨”。
“金冠菩萨”。
俗人环绕中的“金冠菩萨”。
那一年他还叫李怡,是宫人所生的不起眼的皇子,不是光王,更不是天子。年幼的他,在备受冷遇后,终于有幸被召入宫去拜见他那高高在上的父亲,兴奋与忐忑之外,小李怡还心心念念着,可以一睹三清殿旁那个一个不起眼的小楼——凌烟阁。
在那座小楼里,有他对家国盛事的念想。贞观十七年,他的祖辈太宗皇帝曾命阎立本在凌烟阁内描绘了二十四位功臣的图像,并时常前往怀旧。太宗皇帝是李怡最敬佩的先祖,《贞观政要》令他读得手不释卷,“贞观之治”的帝国往事像一个美丽的梦让他迷醉其中。
当终于能走进这个功臣汇聚的荣耀之阁时,他喜不自禁地探寻观看,赵公长孙无忌、蔡公杜如晦、郑公魏徵、梁公房玄龄…….每一副画像背后都是一段开创盛世的传奇。
他越走越深,渐渐看痴了,却不料在小楼的最深处猛地撞上了,堪称帝国疆土内最奇特的一张画像。
画中人分明是位女菩萨。在道家三清殿旁,在俗世贵胄像中,偏偏藏着这么位奇特的“女菩萨”。她头戴莲花金冠,顶后圆形头光,肩上饰火焰,身着七宝庄严甲,足下踏二夜叉。衣若天王,手中却无兵器,只抱着一只银鼠。明明一身甲胄,面貌却非威严可怖。姿容端正,鼻梁挺直,檀口薄红,娴雅文静,秀眉微蹙,那眼神不只凝重端庄,还有深重的叹息与悲悯。似乎能洞穿世事,只一眼便把小李怡怔在了当场。这种叹息悲悯,与凌烟阁的盛世颂歌是如此格格不入,如一曲悠悠的吟唱顿时勾起这个孩子所有悲伤的记忆。他呆立在那里,不觉失神流泪,浑然不觉母亲正惊慌地把他拽离这个宫中禁地。
后来,他成了天子。
后来,他制止毁佛。
后来,他重兴释家。
经年累月的政务与争斗,让他忘了所做的这一切不只是政权更替的需要,更源于,悲苦童年时凌烟阁里的惊鸿一瞥。今天,经由“菩萨蛮”队的提醒,才让他又想起了这一切。
他终于可以大大方方来到小楼深处的禁地。
菩萨依旧,莲花金冠,忧伤温柔。
这一次,皇子李怡成了天子李忱,没人敢来打扰他的仰视。看守凌烟阁的胡人宿卫尉迟礼,恭敬地肃立一旁。
“夜叉….银鼠……甲胄…”李忱喃喃自语,“毗沙门天?”
“陛下。”看见天子询问的眼光,尉迟礼这才恭敬答道,“这画中尊神确是毗沙门天王。这画像是小臣的先祖毗沙郡公在贞观年间奉旨所作。”
“既是天王像。为何会呈现女菩萨慈悲之相?又为何不绘在佛堂而要留在凌烟阁里呢?”
“这画像的来历与小臣的家乡于阗有莫大联系,也关乎贞观年的一些往事。因牵连甚广,族中人都不敢轻易提起。”尉迟礼欲言又止,看来十分为难。
“本来也无甚紧要,只是既然关乎太宗皇帝,又涉及安西四镇。朕便不得不问了。”
尉迟礼略略迟疑,只得艰难道:“陛下若要问,小臣需从这画的笔法说起,这笔法被称为‘屈铁盘丝‘,是小臣先祖所创,原本只传于我于阗王族。贞观年,我祖毗沙郡公尚为少年,却意外收了个没有王族血统的弟子。孽缘便就此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