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九年,沙洲,莫高窟。
“这也是老郡公的笔法,细而不弱,真是美极了,这大概就是公子所说的‘行云流水‘吧!”忽闪着明亮的大眼睛,少年在一幅绘着吉祥天的壁画前高兴得几乎雀跃。因风沙而黝黑的小圆脸上透出兴奋的红晕。
“好了,小石,你都看了半天了。比丘师傅都做晚课去了,这里黑乎乎,怪吓人的。”身边的小弟弟,白净俊俏,不安地东张西望,嘟哝道,“说是陪我来拜香音神的,结果我拜完都半天了,你还在这儿看着发呆。再不回去,娘又得说我了,回回跑出来,最后倒霉的都是我。上次你为跟那个唐国商人换东西,非拉我到白玉河里采宝,差点让人撞破了。还有再上次跟你到例谢镇找公子的画,差点就在图伦碛的流沙里回不来了。娘都把我骂得很惨。对了还有,那一次……”
“小玉,师傅不是说过吗?歌伎最该爱惜嗓子,你这么一直叨叨个不停,很费嗓子的。要是迦陵鸟变成了野乌鸦,师傅才真要说你呢。”盈翎回头瞥了一眼,悠悠道,“再说那次换回来的唐国彩绸你不也说‘舞起来就是顺手‘吗?”
迦陵娇艳的小嘴撅了起来,低头看地上的黄土,长长的睫毛盖住了小鹿般灵动的眼睛,小皮靴一下一下在黄土上无聊地蹭着。盈翎别过脸偷笑,小弟吃瘪的样子实在是可爱,难怪大家都说,迦陵是最温润的籽玉,盈翎则是最顽劣的石头。
“不过,要是回去晚了,小主人知道你又是去看画了,一定会怪罪的。”迦陵忽然抬头,狡黠一笑。“小玉”虽然温润,到底还是找到了克制“小石”的杀手锏。
盈翎这回笑不出来了,想到馆驿里那个小夜叉的嘴脸,兴致大减。恨恨地瞪了迦陵一眼:“就你最乖!走吧。”
两人走出洞窟时,太阳已渐渐西沉,失去了阳光的关照,即使是初夏,沙洲的夜还是凉的。风大夜黑,小弟抓着盈翎的手不禁紧了紧。银杏树下的枣红马,不耐烦地摇动着尾巴,地上的草籽儿早都翻得差不多了。
“胭脂,真不好意思,也让你等了那么久,回去给你加料。”盈翎一边拍着马脖子打招呼,一边把小弟也拽上马背,回头嘱咐,“要抱紧哦。”小弟乖顺地“嗯”了一声。
胭脂载着两人朝城东的馆驿跑去。生怕小弟因犯困而坠马,盈翎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你刚才出来,撞到那小夜叉了?他又欺负你了?”
“没有,他没发现,娘在帮他试装,大人们在商量招待唐国官员的事。”
“那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不过为防万一,我们还是老样子从后院翻进去吧?”
“又是这样。”小弟不由嗔怪地轻捶了一下盈翎的后背。
“臭小玉,我还不是为了你好,省得师傅又罚你。我是虱子多了不痒,才不怕咧。”说着抽抽鼻子,自己都觉出些“英雄气概”来,“你刚才拜过香音神了?”
“恩。”
“你跟菩萨求了什么呢?”
迦陵不说话,半晌,才缓缓道:“我害怕。”把脸往盈翎的背上贴的更紧,“长安不知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据说那儿很大很大,什么样的人都有。我求菩萨保佑我们全家能平平安安地在那儿住下,保佑我能早些学成登台让娘少辛苦些。”
“恩。”盈翎安慰地拍了拍小弟的手。
“我还求菩萨保佑你了,保佑你能早点见到公子……还有少惹些麻烦。”
“臭小玉。”盈翎轻轻笑骂。
“小石,”小弟毕竟是有些累了,声音越来越小,“我是不是求得太多了?菩萨会嫌我烦的吧?我就想我们都好好的…….”
“会好好的,”一手拉住缰绳,一手紧抓住腰间小弟的胳膊,“你是个好孩子……菩萨知道的,所以我才要赖着你,让菩萨也喜欢我啊。”
枣红马驮着两人,在静静的沙洲缓缓而行,直到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城中的居民点亮的万家灯火与天上点点繁星相呼应。仿佛不远处的城邦与荒漠里,唐军与吐谷浑的厮杀与这里的人们是毫不相干的。盈翎在心中默默念着:长安,长安,多么遥远又熟悉的土地,小玉,其实我也害怕。只有多年前那抹温和的笑容,能让人稍稍鼓起点勇气,是否能一切无恙?好在,他在长安。
两人把胭脂还回马厩,翻墙进去时,如钩的新月已经挂上了树梢。
客堂里人早已散了。“你回屋把灯点亮,把书和纸笔都摊出来。我去厨房弄几个饼,就上羊女乃吃香着呢。”
“恩。”小弟一点头,在昏黄的灯光里,熟练地往楼梯模去。
“对了,记得在纸上抄几个字做样子。”
“知道了。”迦陵只顾往里溜,却不防,一转弯一头撞上了正从楼上下来的母亲。
“娘……我……我……”迦陵吓得赶忙低下头,支支吾吾的。
“知道回来了呀?”伎乐一把抓住儿子的小手,往底下探头张望道,“你姐姐呢?”
那个比弟弟粗黑调皮得多的少年,此刻只能讪讪地晃过来,承认自己就是那个本该文静乖巧却又一次带着小弟胡闹的姐姐。
“师父,您找我呀?”
姐姐立刻满脸堆笑的表情,把迦陵又吓了一跳。
“我和迦陵刚才也准备去前堂找您来着,知道您忙着替王子试装,想看看有没有我们可以帮得上的。您原来回来了呀?师父您可不知道哦,翎儿想着您那么辛苦,那么能干,又要排歌舞,又要做衣衫,实在是佩服得紧呀,翎儿……”盈翎有个毛病,越是紧张就越会胡说八道个不停,丝毫没注意伎乐渐渐蹙起的双眉。
伎乐,是个三十来岁的汉人女子。她没有名字,至少孩子们从不知道。伎乐说贱籍是不需要自己起名的,主人爱叫什么便是什么。伎乐一生有过很多名字,有胡名有汉名,所以最初的那一个连自己也忘记了。生下迦陵的那一年,她决定自己以后只叫“伎乐”,伎乐本是她的身份,这便够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给孩子们取了好听的名字,她收养了“盈翎”期望她“春水盈盈其歌,翎毛花草其画”,她生养了“迦陵”期望他“婆娑翩跹,迦陵妙音”。她从不同旁人一样叫他们“小石”和“小玉”,孩子们有最美的大名。
伎乐很美,迦陵也与她极像,母子二人都白净窈窕,眉弯目秀,面貌如画,别有一番风流韵致。就连二人的性格也颇为相似,都是柔和可爱,常带笑意,几乎不会动怒。可是近来,柔和的伎乐,对着眼前这个浓眉大眼,有类男娃的小徒弟却常常笑不出来。
“又跑千佛洞去了?”不等盈翎那堆乱七八糟的马屁拍完,伎乐打断道,边问边俯身拍打两个孩子身上的尘土,
“师父,您真神了!什么都瞒不住您。我就知道,师父最了解翎儿了。”
伎乐抬头瞪了她一眼,回身责怪道:“迦陵,你怎么又不听话,由着姐姐胡闹,不但不劝,还跟着一起淘气。回头把《録要》弹上二十遍,一个音也不许错,看你还有没有那么大的劲。”
“娘……”迦陵顿时小脸发白,眼泪差点落下来。
“师父…….”盈翎的心不由抽紧了,拉着伎乐上襦的袖口,低眉顺眼道,“是我起的头,您罚我吧……”
看着两张可怜巴巴的小脸,伎乐的心不由软了。她本就不是个严厉的家长,只有在孩子们确实顽皮过头时才会责罚。但在擅自出门这件事上,她却往往格外紧张。
“伎乐,怎么了?”正僵持间,一个清亮的声音传来,“又是你啊?你这块黑小石。又带着白小玉闯祸了吧?”
说话的是个身穿锦绣丝袍的贵族少年。年纪也与盈翎姐弟一般,十二三岁。他的面貌,虽然初看也与一般美貌的汉人男孩很相似,同是朱唇翠眉,不过仔细分辨却能发现,这少年的身形要比迦陵强壮不少,他的头发和瞳仁都是深棕色,面部轮廓也更为分明。少年慢悠悠地踱下楼来,腰间的金饰环佩叮咚作响。身后跟着一个高鼻深目,胡服虬髯的侍卫,手里托着个盛有礼服的托盘。
少年挑着眉,用眼角瞥瞥正低头求饶的盈翎,对伎乐坏笑道:“你就该教教你的好徒弟,做好乐籍的本分,没事别尽往土洞里头钻。本来就够傻大粗黑了,再弄一头土,那就更没法看了。要是把小玉也带坏了,那我还养你们这班登不了台面的倡优做什么呢?”
这盛气凌人的少年,正是迦陵口中的“小主人”,盈翎眼里的“小夜叉”。于阗国王尉迟屈密的六王子尉迟乐。因这王子的生母是汉人,位份不高,且早早离世,所以非长非嫡的他与于阗国的王权继承扯不上半分关系,国王便当他是稚子宠儿,没有多加管束,只找了伎乐这个汉人保姆跟在左右,因此反倒乐得自在逍遥,整日里闲散度日,任性妄为,无有规矩。
不想,到了贞观九年,他这个闲散王子到是派上了闲散的用场。唐国召请一位于阗王子入侍天朝。要去做上邦质子,他这个无牵无挂、无用无聊的“四无”王子是最合适不过的。好在尉迟屈密也算心疼幼儿,千叮万嘱要把伎乐全家都带上以作陪伴,又派了一支亲随小心避开战火护送到沙洲地界,面见过沙州刺史把一切安排停当,又包下了城东馆驿的一座小楼,只等鸿胪寺来人接应,这才放心回国。
见是王子来了,伎乐俯身行礼,迦陵赶忙照做。盈翎发觉情势比人强,也只好敷衍地蹲了蹲,眼睛终究是不争气地往上一翻。
这却又惹恼了尉迟乐,一手玩耍着腰间的一串金八宝,一手指着不服气的“小石头”:“瞧瞧你,你这是要到长安去给我们于阗丢人吗?趁早收拾包袱回宫擦地去吧。再说…….哥要是看到你现在这个德性,非得感叹自己当初怎么就昏了头,会觉得你这么块黑石头有天资呢。”
“殿下教训得是。”盈翎又作势蹲了蹲,“奴婢也正盼着自己这块黑石头能去长安让公子指点打磨呢,如您所说的,公子可真是咱于阗国少有的能点石成金,有真才实学的大贤人啊。”
“你!”“四无”王子明显感到自己遭到了耻笑,却又不知从哪儿发作。似乎怎么说,最后都是自己没面子,只能恨恨作罢。转头用于阗话对侍卫说:“鲁米,你把衣服和钥匙给小石。让她好好收进底下库房的柜子里去。”
盈翎撇撇嘴,无奈地双手接过,正要走时,却听尉迟乐又吩咐:“记得库房的每个角落一定都要用水擦净,若是把这礼服弄脏弄乱了,你师父和小玉可又要帮你收拾了。”见迦陵要同去帮忙,又故意道,“鲁米,你下去休息吧。小玉,别跟她瞎混,你和伎乐陪我吃宵夜去,这儿的枣泥糕做得比宫里的御厨还美味呢,你把前几天弹的《凉州》、《兰陵王入阵》再演一遍,我爱听。”
迦陵担忧地望着盈翎,伎乐还想分辨,见小王子一幅不悦的表情,显然此时若求情无疑火上浇油,只能悄悄捏了下盈翎的小手,牵着迦陵随小主人去了。
盈翎躬身猫腰往下走了好一段阶梯,这才钻进库房。终于知道,刚才“小夜叉”有多恼怒。沙洲多风尘,几日不打扫便是满处积灰,偏偏唐国因战事关闭了西域交通,这小楼本已是多月无人居住,库房都只用来堆放过往使团商旅的杂物。大多是兵荒马乱中无人认领丢弃在此的。城东馆驿虽不大,干净的屋子却还是有那么几间的,为了惩罚自己,硬要把如此贵重的礼服收在这儿,也只有那胡作非为惯了的“夜叉”能想出。
一边在心中不断地咒骂尉迟乐,一边打扫擦拭,好几次都被灰呛得直咳嗽。忙忙碌碌直到后半夜,才勉勉强强算是完了工。
实在太累了,盈翎躺在一张席上沉沉睡去。
梦中也有皎洁的明月,也有银杏的树影,斑驳迷离的月光中,他握着她的手,温柔地喊她:
“翎儿,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