纥提狠狠地把盈翎按在地上,死死地掐住她的脖子,暴怒的脸上杀气腾腾,硕大的眼珠瞪得浑圆,用来自地狱的声音咒骂:“你这个小贱种!鱼目混珠!”
“杀掉她!杀掉她!小贱种!”周围恶鬼般的吐谷浑黑影们亢奋地喊叫着。
盈翎觉得自己的脖子快被捏碎了,身体紧紧贴在血红色的砂石上,手本能地握紧,她手中的是什么?
剑?
竟是一把剑!
寒光闪闪,映着纥提布满刀疤的扭曲面孔。
她嘴角一勾,举起剑,刺进纥提的身体,一下又一下。
纥提竟然笑了起来,露出残缺不全的尖牙,面目狰狞。黑红的血流到盈翎的脸上身上。她还在一下一下的刺着。直到纥提终于松开了手,却依旧狞笑着。
她一把推开他。
周围的吐谷浑恶鬼,见纥提倒下,反倒笑得更欢了。他们一齐扑了上来,仿佛猎狗看到鲜活的猎物,伸出一双双粗黑的手想要扯碎她。
盈翎舞动起手中的宝剑,天神附身一般,腾挪转身,左冲右突,竟然剑剑都砍削在吐谷浑人的身体上。他们被砍得血流如注,支离破碎,却仍在狰狞地笑着。她不停地挥剑,恶鬼的身体就不停地被肢解,直到完全分崩离析,变成团团血肉模糊的尸块。
喊叫声和笑声停止了。
天空暗红,月光惨白,荒漠一片寂静,唯有凄厉的风阵阵吹过,卷起沙砾,地上血红色的杂草贪婪地吸食着吐谷浑恶鬼的新鲜血液。
盈翎手执宝剑,立于荒漠。披散着的长发和破损的衣裙,被风吹起,同样血迹斑斑。她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在血红的脸上突兀骇人。她用那双眼四下望望,仿佛是在欣赏这由自己创造的无间地狱。
她开始发笑,起先是咯咯的冷笑,之后笑声越来越大,嚣张刺耳,与那些吐谷浑恶鬼一般无二。
仿佛她一生,从没那么痛快地笑过。
她得意地再次回望四周。血红的荒漠却开始慢慢变化,渐渐由红转蓝,枯草和石块消失了。清冷月光下,倒伏在地上的吐谷浑尸身换成了于阗打扮。
他们都是盈翎的旧识,鲁米、小三哥、麦勒叔叔……
自己一剑又一剑扎死的,不是纥提,而是身穿绣襦长裙的伎乐,汩汩鲜血在幽蓝月光下,妖艳诡异。而那倒在自己脚下的纤细身影,有着最美丽纯洁的脸庞,那分明是——迦陵?!
霎时,盈翎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被这清冷的月光凝固住了。她没法动弹,甚至不能呼吸,全身如被火焰炙烤,那种窒息感,比被纥提掐住脖子时更加强烈。她努力挣扎,努力嘶喊,却毫无效果。她睁大被鲜血刺痛的双眼。
瞬间,一切沉入黑暗。自己躺在床上,大汗淋漓。
又是噩梦一场。
她赶忙起身察看。隔壁铺上的迦陵沉沉睡着,白皙的小脸上犹有睡前的泪痕。盈翎轻轻叹了口气。
今夜又不敢睡了。她不想吵醒小弟,便披衣步出厢房。从馆驿血案后,多少个夜晚,她就是这样被噩梦惊醒之后,如个鬼魂般漫无目的地游荡。今晚,在这个陌生奢华的郡公府,她也只是个无名的游魂。
时近子夜,整个公府正在难得的清凉中甜甜地安睡。她像只飞蛾般向着光源盲目地走去。毗沙府此刻最明亮的地方,只有供奉着毗沙门天王的可畏堂。那里的海灯被俗世的人们敬为大光明普照菩萨,能在最黑暗的夜晚给痛苦的人些许希望。
可畏正堂里空无一人,白天的珠环翠绕,王孙公子全都安享富贵去了。她愣愣地跪在天王像前。这里的毗沙门天王与别处佛堂的不同,不是泥塑木胎,而是由老郡公尉迟跋质那亲自描绘的巨幅壁画,用的也是洒落有度、用色沉着的尉迟笔法。独特的线描让画像呈现出独特的凹凸效果,让画中人鲜活得几乎要走下来。类似的天王像,她不止一次地参拜过。在于阗的大小佛庙中,于阗人把毗沙门天王奉为自己的保护神。正是天王的庇佑,才使于阗的土地上长出了洁白美丽的“地乳”。洁白的“地乳”养育了于阗百姓,因为它使于阗国成为丝路上不可缺少的美玉之乡。
在即将启程去长安前,她和小弟跟着伎乐在天王像下祈求:一路顺利,安稳度日。在于阗的十三年里,他们母子三人,一次又一次地跪倒在毗沙门天脚下,虔诚地叩头,衷心地祈愿。
伎乐还每次叮嘱自己:“翎儿,你尤其要牢牢记住这尊天神,他可以为你度一切苦厄。”
盈翎定定地望着青黑色的天王。他面现忿怒畏怖之相,身穿西域式甲胄,一手持戟,一手托腰。足踩夜叉鬼。身边祥云缭绕,瑞彩千条。在夜叉鬼之下却又画着一位身材矮小的女神,只见她正尽力支撑脊背之上的宏大世界,女神屈身在朵朵白莲中。盈翎不知道,那是坚牢地神。
“翎儿,你尤其要牢牢记住这尊天神,他可以为你度一切苦厄。”
度一切苦厄!度一切苦厄?
盈翎慢慢起身,走近壁画,越看越痴,仿佛想要钻进画里一般。突然,她嘴角勾起,就像刚才在梦中的地狱里一般,开始咯咯地笑。边笑边抚模威严不可侵犯的神像。笑着笑着,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双手由抚模变为拍打,越拍越重,一下一下,渐渐地拍出鲜血,把朵朵白莲都染成血莲。她仍不停手,疯魔了一般,口中喃喃着:“你要我皈依……你做了什么……你做过什么……做过什么……”她双眼空洞,犹如枯井,整整两个月流不出一滴泪。边拍边问,身体由颤抖到抽搐,最后彻底虚月兑,跌坐在地上,头抵着坚牢地神的衣角,仍在喃喃自语。
海灯的光,映照着巍峨的天王像,和天王脚下血迹斑斑的女奴。
突然,一缕悠悠的灯光从堂外渐渐射进来,昏黄柔和的一点,越移越近。盈翎木然地别过头,那灯光映出一个朦胧的人影,手提着灯笼,正面对着自己。
她转过身,贴近墙角,仔细辨别那个身影。
那人一件白色深衣,腰系丝绦,乌发半挽。俊逸的脸轮廓分明,现出惨白,幽深的眼眸,正忧伤凄切地望着她。
她怔住了,自己真是疯了。原来自己一直都是疯的。竟然还会继续沉浸在不着边际的幻觉里。那一定也是她噩梦的一部分。可这一次,她不会再上当了,她依然冷冷地笑,目光狠绝:“不管你是夜叉还是恶鬼,要么拘我一起下地狱,要么就滚开。”
那幻影没有消失,沉痛地叹息。俯,伸出修长的手指,摩挲她的脸庞。时值盛夏,他的手却是冰凉的。那触感竟是如此真实,盈翎一怔,止住笑,怔愣地望着他,良久,突然想起了什么。一头磕到地上,额头抵着黄土,颤声喊道:“给郡公行礼,奴婢蠢钝,惊扰了郡公,罪该万死。”
他一愣,没有言语,跪坐在她面前。捧起她的脸,凝视着。她的眼中似乎写满惶恐与不解,内里却还藏着厌恶。
他的手开始轻颤抖,突然一把将她搂住。
她的眼仍是惊惧地睁大。
一个声音开始在她耳边轻唤:“翎儿……翎儿……”
如此熟悉,那是她曾想象过千百遍的声音,那声音曾在图伦碛沙海里安慰她,曾在吐谷浑屠刀下支撑她,也曾变成她最愚蠢的痴人说梦。
翎儿?……是的,我是翎儿……我也有个好听的名字。
瞬间,两个月来的恐惧与悲痛,化作一股强烈的酸涩涌向她的心口和眼眶。她张大嘴努力呼吸,喉咙却仿佛被什么噎着似的,发不出一个音。
他却抱得更紧,抚模着她的背,柔声道:“翎儿……别怕……”
喉关的闸门被打开。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撕心裂肺,不能自已,像是要把两个月来的苦痛一次流尽。她的泪、汗和血沾污了他雪白的深衣。他却不管,只久久抱着,由着她肆意哭泣,苍白的脸上流下两行清泪,默默无言。
她哭得渐渐力尽,竟陷入一场沉沉的幻梦里。
梦里,黄沙漫漫,一骑孤单。
她伏在他的背上。
宁静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