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了……”盈翎望着天王像下的白莲花,惊呆了。那上面的血手印已经完全消失。刚才,她被迦陵推醒,发现天已大亮,自己仍躺在厢房的外间,小弟守在自己的床边担忧地望着。她赶忙起身,不顾迦陵的焦急,跑到可畏堂,却发现那白色的身影,昏黄的灯光,连同墙上自己的血手印一起消失了。
又是一场梦吗?
可为什么那白莲花似是墨迹未干?自己的双手又为何会红肿疼痛,却又被上了伤药?她定定地。感到有人在拉自己的衣袖。
迦陵正担心地望着他,身边还站着一个面目温柔的中年仆妇。
“小石姑娘。”那女人和善地笑道,“好些了吧?昨晚我在这里值夜,发现你昏倒在可畏堂外,就把你送回了住处。你弟弟可是担心呢。看你多不小心,把手都给摔伤了……”
“是你……那……那画像呢?那画像不是被染污了吗”她完全糊涂了。
“画像?什么画像?”妇人忙到。“哪有什么染污的画像?你是说天王像吗?瞧,他不是好好地在那儿吗?你刚来,一定是赶路辛苦了,才会病成这样。你们姐弟也真是可怜,我姓赵,这府里的人怜我年老,都叫我声赵嬷嬷。今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好,大家同府为奴,彼此也有个照应。”
“哦……赵嬷嬷,多谢嬷嬷。”盈翎感激行礼道。
也许昨夜的一切,真的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大概是感念伎乐的救主之功。“小夜叉”尉迟乐在知道了盈翎的事后,除了仍是责怪她“到处乱跑,不听管束”之外也没加以责罚。反倒是免去了她这两日在房里的差事,只叫小玉随侍,莎香和流花协助。因是国丧,尉迟乐又是新封郡公,故而整日忙于学习唐国学问礼仪。不过他毕竟年轻好动,不久便与长安城里那般有一样爱好的“四无”公子们厮混在一处,因而常常访友会客,所以天敬堂其实也无甚差事。
毗沙府的另一位主人尉迟乙僧,更是经常不在府中。或是忙于处理献陵绘画事务,或是奉旨指导县主。况他又兼了宿卫官之职,故每日还需往宫中问安。让异族的质子王侯担任宫中宿卫官是贞观朝的首创,以现贞观天子“自古皆贵中华,贱戎狄,朕独爱如一”的“天可汗”气度。所以后来太宗的昭陵旁,也陪葬了突厥、铁勒部等夷狄王子的陵墓。乙僧虽不善骑射,到底也担了这虚名,只得要勤勉尽力。
盈翎自进府那日后,便只见再过他一次。那是进府月余时,于阗国王派使节送来两块精工细作的织毯,尉迟乐恰在外访友,迦陵、莎香等贴身奴婢都随侍去了,她便只得奉了位安的命,去众归堂送毯。彼时,乙僧正在抄经,见她进来先是诧异。待问明缘由便让侍婢接过织毯。他却不言语,只拉起她的手,端详许久,看得她都觉得奇怪了,才又淡淡遣她回去了。
盈翎不愿多想,只求尽好本分安稳度日便罢。
正逢国丧,禁止歌舞,主人又常外出,小石、小玉这样的倡优自然得闲了。小玉还偶有陪伴金满郡公的差事,小石却自手伤后便乐得逍遥。尉迟乐跟前莺莺燕燕极多,伺候得又好,她便常得空外出闲逛。只因担忧小弟失语,怕被外人欺负,便总是独自出门,不再拉上小玉。只是每次都会带些大小伤痕回来,叫迦陵很是担心,偶然被尉迟乐发现了更是一顿责骂。
生活似乎回复了最初的平静,如此便度过了贞观九年这个不宁静的夏天
转眼时近中秋。虽国丧尤在,公府的生活却已渐渐回到正规。除了依旧不能歌舞宴饮。吟风弄月,对弈品茶,甚而田猎骑射却是件件不少的。盈翎也不能长久做个闲人,尉迟乐不在时,便被安排打扫各屋做些杂役。领头的赵嬷嬷对她也极为照顾,只安排些整理桌案纸笔的轻省活儿。
这一日,她被排班去赋彩阁整理。
赋彩阁设在众归堂后,是尉迟乙僧的画室。紧邻公府花园,虽无天敬堂众屋舍的雍容大气,却别有幽居情致,用来静心作画是很适合的。这是她第一次走进这里,赋彩阁不大,布置得却很雅致,还焚着悠悠的檀香。几张桌案上,笔墨颜料,纸张绢帛,不但一应俱全,且都是上等材质,其中的一些她曾用白玉跟来于阗的唐国商人换到过,更多的则是从没见过的珍品。她细细擦拭着桌案,整理着卷轴纸张,大都是乙僧的画作和草稿,或绘菩萨飞天,或画番客胡姬,这些本来令她挚爱如宝的笔触,如今她却不敢再看。
当她整理到一张略小些的紫檀书案时,却看到一些被随意丢弃的奇怪画稿。这些画稿画得都是乐神乾闼婆,手持琵琶,体态柔美,飘带飞扬。笔法虽然稚女敕,却也颇有些尉迟派“屈铁盘丝”的神韵。只是,这些乐神的面貌竟都是空白的。盈翎觉得奇怪,不知怎的,残缺的乐神像总让她心中升起不忍与不甘。见四下无人,笔墨俱在,鬼使神差一般,她捡起一张被丢弃的画稿,拿起画笔为飞天添上面貌。久不练习的手有些生疏了,却还保留了些当日在于阗的记忆,她画得极是认真,仿佛又变回到了那个在千佛洞里沉溺于色彩斑斓的少年画痴。屏息凝神,添画完毕,正想把这被废弃的画纸收入袖中带回。却见文婉县主正在对面看着自己,盈盈地笑着。
盈翎一惊忙躬身道:“奴婢失礼,县主恕罪。”
文婉却不怪罪,反拉她起身,细看她补完的画作。边看边啧啧称赞:“我想了半日终是不知道什么叫慈悲妩媚,乙僧哥哥也只叫我自己参悟,现在到被你画活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怎么做到的?盈翎自己也不知道,她画的到底是飞天菩萨,还是她可怜的师父伎乐。只恭敬答道:“奴婢莽撞了。”
“你是……”文婉努力辨认她的脸,终于想起道:“你是金满郡公屋里的小石头?”见盈翎点头。便又好奇道,“你也学过画?”
“奴婢一家俱是倡优,自小,母亲便教导奴婢姐弟,要多学才艺为主人效力。奴婢的弟弟学得歌舞器乐,奴婢生得蠢笨,上不得台面,除勉力学习母亲的歌艺外,便只会胡乱画几笔……”
“原来你们竟是艺人。怪不得才艺出众。”文婉点头,“小石小玉便是你们登台的艺名吗?怎的这般奇特?”
“小石是主人起的小名。奴婢的艺名是母亲起的,名唤盈翎。”
“哪两个字?”
“春水盈盈,翎毛花鸟。”
“好名字,”文婉笑道,“比小石头好多了,也符合你的才艺,今后我便叫你翎姐姐,可好?”
“奴婢不敢。”虽王侯小姐们也常管年长自己的侍女叫“姐姐”,可毕竟自己是一介倡优,大唐县主的这一声实在让盈翎惶恐。
文婉却笑着一边拿起画稿,一边牵起她的手,道:“翎姐姐,跟我来。”说着便拉着她往外跑。一路进了众归堂前厅。乙僧正在那里修改画稿,见这二人竟然同来,便搁下了画笔。
“乙僧哥哥,我可找到伴读了。”文婉笑着,把盈翎轻推至乙僧面前,“你这府里还藏着这样的妙人,我竟不知道。”
盈翎局促不安地低头,不敢看乙僧的脸。
乙僧一惊,转而又淡淡道:“县主此话怎讲?”
“这位盈翎姐姐的画技可真是非同一般呢,我学了这大半年竟也望尘莫及呢。你看。”说着把画稿摊在案上,“是不是‘慈悲妩媚‘?”
乙僧细看,也是不得不叹:三年过去,她的技艺竟没有被风沙和苦难消磨,反而精进了。
“我不是跟您说想找个伴读同学吗?如今可好,有个最现成最合适的了。”
乙僧缓缓抬头,凝视着盈翎,却对文婉道:“她是金满郡公屋里的人。县主若要随意讨来,怕是不妥。”
文婉灵秀的眼眸眨了眨,思忖道:“这话也对,我这就去找位安叔。让他替我去跟小郡公说。”言罢,不等乙僧回应,拉着盈翎便往外跑去。乙僧制止不及,心中隐隐不安,便叫身边的丫鬟侍画跟去看个究竟。
果然位安一听也觉不妥,他深知小王子的脾气,从来是只有己没有人的,太岁头上的土岂能动得。可如今上邦的县主开了口,又不能置之不理,只能先勉强应允,等尉迟乐回来了,便硬着头皮拉着盈翎前去讨要。
他的预感没有错。这日傍晚,尉迟乐和兵部尚书侯君集府上的七公子狩猎归来,收获颇丰,心情不错。位安赶忙趁此满脸堆笑地上前,一边为他月兑靴,一边提出县主讨要盈翎一事。
哪知,小夜叉立时变了脸,一脚蹬开位安,指着盈翎大骂她是“吃里扒外的臭石头”,说她“自打来了长安,就整天琢磨着攀高枝儿。”“胡思乱想忘了自己的本分。”最后甚至说“早知你这样狼心狗肺,还不如让你也死在吐谷浑人的手里。”
这最后一句骂,却真真骂到了盈翎的心里,她转过头恨恨地盯着他。一旁的迦陵已吓得脸色煞白,眼泪噙在眼眶。
不知是不是因为,看到位安怕得罪上邦而拼命磕头叫他住口,尉迟乐突然停住了骂,直直盯着盈翎倔强的眼,缓缓问道:
“谁的主意?你还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