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昉喜欢距离感,尤其和同学或朋友间的距离感,她和所有的人都可以成为朋友,也都与这些人保持著一定的距离。
也不能说她有严密的防人之心,就像看著天上的星星,或者是仰观一座巍峨的高山,距离感总是会使它们看起来特别美丽或可爱。
她的印象来自於登山的感觉,像是陈子昂写登高望远,要能够「前不见古人,後不见来者」,只有毫不憬悟地就去攀爬高山,纔能得著类似的强烈情感。
她的情况是:耗尽气力花了许多时间爬山,还没有到达山顶上,突然间,围绕著她周身的山林彷彿从她的幻想中失去了魔力,除了汗水与疲惫,她想像不出什麽迷人的部分。
那些山峰之所以会是魅力及伟大的赐予者,就因为它们并不只是横亘在眼前,而是由於它们距离自己实在很遥远。
或许友谊和良善都是如此,隔著某种距离,或许经由某种角度,人们纔能观察出真正的美,以及这美所造就的种种意味。
当她的身高超过一米七五那年,刚好满了十七岁,她开始婉拒各种运动性质的社团与活动,对於田径和跳高也兴趣缺缺,转而朝向文学开拓自己的热爱,不过这种热爱仅次於对考试成绩的需要,她原本选择的是数理性质的自然组,却在大考前毅然决然勾选了社会组。
她告诉自己:「我不想成为一个无趣的人。」
话说回来,英语真的有趣吗?
对於背诵文句或记忆单字的过程,向来显得非常乏味的,但就在阅读SirBernardRussell(罗素)的书籍之後,她发现了一些意外的惊喜。
这个哲学家是第一个不靠文学作品获得诺贝尔奖的异数,她特别喜欢他写出的「不要为自己持独特看法而感到害怕,因为我们现在所接受的常识都曾是独特看法」这句话,当她翻阅手边的教科书,常常都会发觉到:物理、化学、历史、语文、数学……无论是各种各样的知识,不都是经过许多人的研究,纔得以成为普遍学习的学问吗?
如果能够保有这种想法,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发现人生的新方向?
原本她想要选读哲学系,可是妈妈极力反对,她觉得念外国语文还能够接触相关的书籍,也就这麽考进外文系去了。
当别人看她像一座山的时候,她同时还发现了另一座山头。
大一的时候,苏昉第一次隔著一种距离欣赏一个别系的男同学,在旁人的眼中,她向来是一座高山,无论是身高,或者是她对於自己生命中的种种历程和努力,让她在人前人後都受到不少推崇,同学们也都想要亲近她、瞭解她,中学的时候身边全都是女孩子,到了大学,学长的邀约变得更多了,她反而觉得有些抗拒。
曾翼衡不是第一个想要跨越这个山峰的人,无疑地,却可能是第一次让苏昉觉得在意的人。
初次看到他,是在大一上学期校内英文演讲比赛的时候,活动参赛者不足,她临时被学生会的同学拉去参加,稿子也是比赛前一天纔写好,上台演讲要说上叁分钟,她觉得自己临场表现还算稳定,就是忘了一小段文字。
原本学校就没几个人报名参加,结果她临时抱佛脚,同校参加的一个男同学和她的上台位置被排在一起,她起初也没注意旁边坐了谁,当她发现此人在台上用字正腔圆的英式发音演说时,纔晓得他的名字是「曾翼衡」。
她会记得这个人,纯粹是因为所有的参赛者都是美语发音,他的腔调听起来特别突兀,连演讲的内容用字都是引经据典的,不免就多瞧了几眼,心想:这是比赛的策略吗?还是只想耍弄一下评审及参赛者的听力?
无论如何,所有的比赛都是一种智慧与能力的鬥争,有的人靠实力,有的人靠取巧,只要能拿到名次,中间过程发生了什麽,胜利者就是赢家。
商学院国贸系二年级的学姐,叫作罗夜,苏昉第一次见到她,就印象深刻;除了美语流利,这名女性参赛者长得非常壮硕,演讲的内容言之有物,因此让她认定应该可以和那个姓曾的男同学一较高下。
比赛结果出来,她庆幸自己还勉强拿了个第叁名,当此人从讲台上领取第一名奖状的时候,他从台上直楞楞望著她,苏昉猛地惊觉,纔发现自己正獃獃地瞪著他良久,久到让他朝著她直发笑,但她不确定那是嘲弄的笑容,还是一丝傲慢的表现。
倒是国贸系的学姐罗夜拿到第二名,明显对得了英文演说桂冠的学弟摆出一脸挑釁的模样。
过了一阵子,苏昉也忘了有这回事,早就抛到脑後去了。
国文是大学的必修课程,这一天下午叁点,教授上到《诗经》的《江有汜》这一篇,文言文的课程实在无趣,因此听课的学生们打盹的打盹,看课外书籍的看课外书籍,觉得课堂沉闷的人也早就跷课去了,苏昉听著听著,还是仔细地写著笔记。
「《江有汜》这篇,写的是一个男子失恋的心情。」
口音可能是山东老乡的教授用那苍老的乡音唸著内容:「『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後也悔。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不我与,其後也处。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讲的就是江水决口流出之後,绕来绕去又折回原来的水道,这个男人希望出嫁的女子也能像汜水一样,重回他的怀抱;後来男的又期盼这个女子会改变主意,像河里面浮出的小沙洲,偶尔能跟他在一起,否则就诅咒她会因为忧愁而生病;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最後还是成了泡影,男的就只好退而求其次,恳求出嫁的女子有空来拜访他,保持朋友的关係,也能有点故人之情,聊慰相思之苦,结果这个女的连见面也不愿意,男的只能藉著唱歌来疯狂哭喊,发洩失恋的痛苦。」
苏昉心想:两千多年前的这个男子,为什麽不能看开一点呢?
既然心爱的女人结婚了,何苦要咒骂人家,却伤了自己更深?
老教授那低沉的声音还在说著:「……就像乐府诗说的:『悲歌可以当泣』,所谓『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这种失恋的痛苦是特别深沉的,有如江水一样永远也没完没了,这就是本篇所说的主旨。」
她如往常一样抄著考试範围,直到下课的时候,她发现有人走到自己的座位旁边,没想到就是曾翼衡。
「这个世界,有时还是值得留恋的。」
她诧异地抬起头来,满脸不解地看著他。
「上课的时候,我就坐在妳後面,」曾翼衡微笑道:「我说的是刚刚教授说的《江有汜》,妳不觉得这种人很傻吗?」
苏昉回道:「看当事人怎麽想吧,说不定这样的结果反而好。」
「妳不同情他?」
「那是他自找的。」苏昉收著笔记,很快地离开教室。
刚一站起身,她就发觉自己和曾翼衡的身高相仿,这种感觉非常奇怪,当初在颁奖臺上,或者是坐在参赛席看这个人,都觉得他应该很高,现在一瞧,她忽然有种怪异的想法,好像自己在同情他,更甚於课堂上刚刚那个已经死掉两千多年的男人。
出了文学院的大楼,她原以为曾翼衡早就离开了,没想到他还跟在她身後,一副亦步亦趋的样子。
「还有事吗?」她回头问道。
曾翼衡站在那儿,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然後他双手一摊,坦白地说:「我是有些话想跟妳说。妳不觉得我们没有彼此介绍一下,会不会有点可惜?」
苏昉见过不少要跟她攀谈的人,她本想随便扯几句就走,结果却说:「你上次拿了校内英文演讲比赛冠军。」
「妳拿了第叁名。」曾翼衡的眼底闪现一抹奇异的光彩,苏昉只注意到他脸上的笑意加深。「还在记恨那次的比赛?」
她微笑了一下,然後说:「也许吧。」
「妳有多高?」他突兀地开口问道。
「一米七六。」苏昉回问他:「你呢?」
「一米七四。」曾翼衡微笑道:「我比妳矮两公分,有没有开心一点?」
苏昉愕然,虽说这简单的对话很没头没脑,但觉得自己除了点头,也没有别的选择。
他的笑容扩的吗?」
「不是,」曾翼衡说,「我是跟《TheEnglishPatient》(电影《英伦情人》)学的。」
「真的?」苏昉微笑道:「难得有人喜欢Ralph_Fiennes(雷夫.范恩斯)。」
「诶,那妳喜欢什麽?」
她想了一下:「我喜欢陌生的人和陌生的事物。」
「那我宁可妳永远把我当作陌生人。」曾翼衡似真似假地说。「就像妳讲的,我们是如此地陌生,自己也是每个人都看不透的陌生人。」
「你的论点是什麽?」
她说话时的表情,让曾翼衡心中有种甜蜜特别联繫宿命的感觉。
「我关心的只有一个:我喜欢妳那陌生的名字,也喜欢妳和我说话时的那种陌生感觉,作为名符其实的陌生人,我对妳很感兴趣,因为妳我都是陌生人,就什麽都可以谈了。」
「听你这人说话,好像都在唸什麽诗句似的。」
苏昉觉得这个人真是有意思,就同他边走边聊了起来,从文学聊到电影,又从电影回到古文,在他眼中,似乎什麽话题都可以和她深入浅出地探讨一番。
两人之间只有一步的距离,但她却觉得这样的距离非常舒服,好像可以和他就这麽谈上一整天。
但是,他们很快就走到了校门口,道别的时候,曾翼衡说:「妳明天下午没课。」
「你知道?」她诧异地问道。
「我事先调查过了。」他神秘兮兮地一笑。「这麽重要的事,我不会忘记去查。要不要来参观我和几个朋友办的社团?」
「那是什麽性质的?」
「我和几个朋友在研究星星。」
「是不是跟算命有关?」
「妳只管来就知道了。」曾翼衡神秘地笑了笑,然後说:「下午两点,到X栋四O四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