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和地獄 《天堂和地獄 》 人该不该记得所有的往事?

作者 : 詩憶

人该不该记得所有的往事?

我们只会念著那些值得记忆的人事物,比如爱之深者,或者恨之入骨的,愈是强烈的情感,让脑中的印象愈加深刻。

在遇见曾翼衡之前,她谈过几次恋爱,可是每次回想,却谁也记不得了,而在曾翼衡走了的第二天,也就是事隔八年之後,白依霏还是能够细数大学时的所有往事。

晚上,正下著滂沱大雨,刚过了六点,天却黑得比平常要快。

丧礼过後,白依霏已经回家,她还有个小孩要照顾,曾翼衡去世那天,她还是把孩子寄在保母那儿纔过来的,说实在话,单亲妈妈的生活有很大的难处,每个人都可以体谅她对於独立撑起一个家庭的辛苦。

苏昉没说什麽,她一向是最体贴人的朋友,当她看到洛云坐在那里一直低声哭泣,依霏也觉得好悲伤、好难过,只能看著苏昉安慰地抱著她良久,勉强尽了作为表姐的责任。

白依霏望著窗外厚重的灰暗雨幕,疲惫地叹口气,她知道苏昉最疼这个表妹,今晚应该会一直陪著洛云,但天晓得,她不觉得这会有多大的帮助。

迟些再来安慰洛云吧,她心想,有些人需要的不是他人的关爱,而是孤独所能带来的清静与自省,旁人怎麽也帮不上忙。

双倍咖啡因的效果实在超出自己所预料的强烈,那种又苦又醇的气息,混合著炭烧的酸涩,使得她想好好地大哭一场,但是她强忍住那种悲伤﹔首先,曾翼衡不是她的丈夫,其二则是她想要安静一下,另外则是她还想保有友谊,没必要再去触碰别人心底隐现的伤口。

虽然,她原本是活在痛苦里的,现在也还是一个人,往事是如此不堪回首,也没有必要一直紧抓著回忆不放﹔然後,她的痛苦极可能成为那首老歌和前尘往事的附庸,但也无伤吧,毕竟这几分钟的回溯并没有占据这天太多的时间,明天的晴空依然还会是清澈的,就像每个当事者的写照。回忆是多麽恼人!

听著那段唱盘,坐在沙发上对著以前的照片,白依霏觉得心中五味杂陈,无法说出一个具体的感受;这整个晚上,总是怀著过去的种种回忆,由刚开始的不安到现在的沉稳,似乎已渐渐习惯整夜都要看著天上的星光,纔能入睡。

她宁愿知道苏昉在想什麽、怨什麽,也不愿意虽和她在一起,却不知道她的思维,能为她做什麽?又能帮她分担什麽?

「我一点也帮不上忙,翼衡。」白依霏无言地叹道,「我什麽忙也帮不上。」

然後她想起八年前的那一天,她第一次遇见苏昉和曾翼衡的那天,那个大雨的夜里,除了今天,她一生之中最悲伤的第一个日子。

那年,男友廿一岁,而白依霏则刚满十八岁,只是个大一的女孩子,男友是同校的学长﹔每次回想起这段往事,她就觉得自己真是个无聊又愚蠢的女孩,竟然会为了这麽个男人,浪费了将近美好的一年光阴。

那晚十点多了,夜色已深,车子刚回到学校的女生宿舍外头。

在他的车上,气氛有些僵,刚在淡水渔人码头过了个无趣的週末,也没经心地望著车窗外的雨,听他叫她的名字,她轻轻地回过头,看见他脸上冷硬的表情。

「我们分手吧!」他说,缓缓地将车停靠在路旁。

「为什麽?」她问。

「没什麽,就是倦了,也失去感觉了。」他漠然地回答。

「失去感觉?你说这什麽话?刚刚我们还睡在同一张床上,现在你就说失去感觉了?」她的语调有点失去控制地拉高。

他沉默地没有再说话,只是燃起一支香烟,烟雾一圈圈地飘在她泛著泪光的脸颊上。

「为什麽?」她又颤声问道:「是不是你有了别人?」

「算是吧。」他又呼出一口烟圈,面无表情地耸了耸肩。

「算是……那我算什麽了?」

「大家好聚好散,别把话说醜了。」

「那她……她是我认识的人吗?」

他回过头,把车窗开了个小缝,又呼了口烟圈,不带感情地撂下话道:「也算吧。她是学校的学妹,上次联谊妳也看过,很漂亮的那一个……不过,我想这都不重要了,因为我跟妳就到此为止。懂了吧?」

她试著维持最後一丝尊严,忿然道:「希望你不会後悔!」

「我不会的。」

听他说完这句冷酷的道别话,她在空中甩出一道髮弧,随即开了车门,下车离去﹔在叁月的毛毛雨中,白依霏颤抖著肩膀,加快步伐,泪水终於忍不住流下她悲惨的脸。

她多希望他能留下她,告诉她他只是一时衝动,他不能没有她。

可是他没有,他不说二话,连脚步也没有移动,只是别过头去,不看她的背影,发动了车,就準备扬长而去。

白依霏听到他车子引擎的发动声,转回头,见他把烟蒂往车窗外一扔,後视镜照出他閒适的脸。

她的情绪崩溃了,想也没想,她月兑下右脚上的红色高跟鞋,还是他在她生日送她的那一双,用力就朝那辆车丢过去。

她悲愤地呐喊:「你这个浑蛋!」

但他似乎没听见。

那只红色高跟鞋没有砸中他的後车厢,只在地上弹了一下,然後就孤伶伶地掉在路边;他正好踩了油门,车就迅即加速离去,他也没再回顾。

大雨,无情地在她身上拍打著,几辆轿车呼啸而过清冷的街头﹔与她擦肩而过的路人,也似乎当她是个隐形人,一迳地顾著自己撑伞躲雨。

在校区外面的人行红砖道那儿,白依霏瘫软地摔倒在地上,她身上穿著的那件浅黄色的连身削肩短裙都湿透了,膝盖跌破了,摔得一边的腿上皮破血流,红色的鲜血沿著残破的丝袜流了下来,她只觉得好痛,也没心去理会大雨对她单薄身子的摧残,原本已经十分瘦弱的身躯,在愈来愈大的雨幕中,更显得无助。

而雨水,就像针一样,狠狠地刺痛她的心。

一年了!没有一分对他不起,还为了他,已经找了房子,打包好,準备搬到校外找了间同栖的公寓……甚至,连出个门约会,就算她没有足够的钱缴学费,也要付所有的帐单……这晚他的最後通牒,更是让她有如晴天霹雳!

脸上满佈的,是泪?亦或是雨水?

白依霏自己也分不清楚,为何人心是尖锐的,不是宽博的,常执著在某一点上钻牛角尖,总是挪移不开。

无所谓……一切都无所谓了。呵!她无声地笑了,可笑的悲哀!为什麽?为什麽老天爷要这样折磨她?为什麽他要这麽对她?为什麽要对她这麽残酷?

为什麽?世界欺骗了我们,反说我们对世界的判断整个儿错了,这又是什麽样的现实?

就在此时,朦胧的雨中,两支雨伞缓缓地向她靠近。

伤心欲绝的白依霏,并无心去理会是怎麽一回事,只是跪坐在地上,任由大雨击打她无助的身躯;只见那两人走得越来越接近了,她还是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哭泣。

「你这个浑蛋!」

对这突如其来的悲愤呐喊,曾翼衡和苏昉意外地瞧了几眼,他们注意到整件事的经过,见她颓丧地跪倒在地,看著这女孩的身躯被冷雨摧残,心中实在觉得很不忍,也没想过要怎麽办,就迳自走了过去;他高大的身影和那只大雨伞,遮蔽了黯淡的路灯光线,一片巨大的黑影飘过来,简直要将纤弱的身影给吞没般。

走到白依霏面前,曾翼衡没再居高临下地注视著她,他蹲,一手撑好伞替她挡雨,苏昉则是把她的那只高跟鞋递给她,柔声道:「下这麽大的雨,妳还是回家去比较好。」

白依霏霎时才回了神,缓缓地抬起苍白的脸;但她没有看清楚这两人的面貌,是雨太大了……在泪眼模糊中,她觉得头痛欲裂……似几千几万吨的重物压在她的胸口,她几乎无法呼吸。

苏昉问她:「妳还好吧?」

见她不答,曾翼衡关切地问道:「妳有没有家里的电话?要不要我找人来接妳?」

「少管閒事!」白依霏几乎是用尽全力似地硬挤出这句话来,伸手一挥,把苏昉手上的那只高跟鞋也顺手挥开。

曾翼衡见状一伸手,也没顾好伞,迅速用双手扶住她冰冷的肩头﹔大雨无情地淋在他们的身上,对眼下的状况,他实在不晓得该怎麽办,後来苏昉走了过来,白依霏愣愣地看著他们,还以为是一对路过的情侣,没想到是同校的同学。

「妳应该有住宿吧?」苏昉关心地又问:「要不要我们送妳回去?」

「不用了。」

「妳的脸色很不好,现在天气又那麽冷,最好早点回去休息。」

白依霏蓦地想起自己的外套还在前男友的车上,她也不喜欢让别人看见自己悲惨的样子,於是她勉强站起身,说道:「谢谢妳。」

苏昉又道:「妳的膝盖流血了,要不要去医院看一下?」

白依霏看著自己鲜血淋漓的腿,缓缓点了点头,然後让曾翼衡扶著她,一拐一拐地走到旁边叫计程车;苏昉和曾翼衡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後跟著白依霏坐上计程车,準备送她去医院。

在计程车上,黯淡的灯光照在苏昉的脸上,她关切地看著自己,白依霏发现自己半躺在座位上,只觉得全身汗湿,四肢也欲振乏力,她无助地坐在那儿,自觉像个陌生人,然後接受另一个陌生人的慈悲。

「妳还好吧?」苏昉温柔地伸手探探她的额头,「妳好像有点发烧。」

「妳是外文系的苏学姊?」

苏昉讶异地看著她,似乎对自己的知名度有些不好意思。「妳呢?」

「我是白依霏。」

「妳的名字真好听。」

「单名更特别,尤其是一个在学生会和校际英文演讲比赛都那麽出名的人。」

苏昉置之一笑,没有加以评论。

到了市立医院,苏昉帮她掛号,等护士给白依霏打了破伤风针、换上院方的睡衣,也包紮了受伤的膝盖,後来量体温的时候,又发现她跟著发了高烧,说是要在医院住院一个晚上吊点滴,等明天情况稳定了,就可以出院。

苏昉担心她,在办好住院手续之後,还陪著她到病房去。「要是明天还不舒服,我帮妳跟学校请假。」

「谢谢妳。」白依霏靦腆地问道:「我把钱留在外套里面,但是外套在那个人的车上……请问,妳可以借我一点钱吗?」

苏昉微笑道:「当然可以。」说著就掏了叁千块钱出来,塞在她的手心。

「学姊,妳人真好。」

「我的朋友都这麽说。」

「如果那个人……那个人对我也像妳这麽好,我今天就不会这麽惨了。」

「男人就是不懂女人的心吧。」苏昉说,忽然觉得对这个结论有些感慨。

「也许吧。」白依霏她的神情黯淡下来,「说他不懂我,我又何尝瞭解过他?」

「男女交往就是一种互相瞭解的过程。」

「这种过程,我真的不想瞭解。」

白依霏凄楚地想,要是当真死了倒好,可是她这麽悽惨,苏昉也真好心,但她的同情却只教她更为难过。

「那个人的母亲管他很严,也把他看得很紧,他从小老被无缘无故拎起来毒打,自此对情绪化的女人厌恶极了。交往一年,他常说,我有时候的眼神,就像……就像他妈妈。」白依霏自嘲地一笑,神情满是苦涩。「我真是自找罪受,明知道他根本就不喜欢我,还硬要追著人家跑,也难怪到头来,还是被人家给甩了。」

「别这麽想了,那个男的不值得妳这麽生气。」

「生气?我……我只是气我自己,气他不值得我这麽样伤心。」

苏昉本想再跟她说些话,但白依霏的眼神却深深震撼住她。她说不出来那是怎样的眼神,好似……好似是一种万念俱灰的空洞,像乾涸的池塘,沧桑而无奈,因为她已再哭不出来,苏昉知道,她的泪早已流乾。

「就算是伤心好了,也只今天晚上。明天早晨醒来,妳在镜子里对著自己道早安,然後充满信心地宣佈:『今天一定是美好的一天!』会不会,明天我们就能觉得开心一点了?」

「真的吗?」

苏昉握著她的双手,柔声道:「明天我们一起试试看。妳觉得怎麽样?」

白依霏没答话,只呆呆望著她,因为苏学姊的手真的好温暖,她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也忘不了她的恩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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