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昉向来一个人,她喜静,酷爱阅读,私生活单纯,平日待在家里,除了欣赏音乐,就是养几株盆栽,她也是个工作狂,做事俐落迅速。对於生活和事业的虔诚,让身边的同事朋友都大为讚赏。
但是苏昉知道,每个人都只看见她的浮表,对照著时下那些肤浅贪玩的女孩来说,她显得与众不同,没人能像她一样享受大自然的寂静,却没有人明白她其实心中充满了莫名的烦闷。
她得承认,翻开课本,看起来怎麽都是最漫长的一页。
就像那句谚语:「Comparison,morethanreality,makesmenhappyorwretched?(『使人高兴的或者沮丧的,与其说是事实,还不如说是攀比。』这是美国发明家富勒的名言。)」
英文教学的课程,严格说起来并不困难,苏昉本来就在加拿大念书,也曾在一家台北的贸易公司从事欧美地区业务工作,回到学术单位,进了大学里面找到讲师的工作,本就符合她的期望,可是这工作也不轻松,她得应上级的要求帮忙校对文宣和网页的翻译,就连其他人的学报论文还得她抽空编译,相较之下,其他的助教就没有这种麻烦事情要处理,人家下了课就回家,只有她一个人在系上望著电脑发愁。
看完十篇可能是论文的电邮之後,她感到一股批判的深刻力量,源自那些错误百出的稿件。
她想:或许一觉过後就会好的,只是还蛮希望那些人能维持这样的写作状态,不要让系主任唠唠叨叨。
或许荣耀一定要经历无数次的疮疤纰漏,谁都无法肯定,彩虹出现以前通常会下雨,伟大的文字诞生以前可能也有一段思想空转期;到了那时候,困境和痛苦都可以结束,付出的努力也无疑是自我精神的提昇,就算不知道能否支撑到最後,但她相信自己一定能知道。
星期六的下午,侯玉堂打电话约她出来,由於见面的地点就在台北火车站附近,离她暂住的公寓没有多远,所以她选择步行前往。
苏昉走在西门町,看著那些站在路边和陌生人援交的年轻辣妹,突然有一点失神。
这城市像一张张剥落的脸,从墙上深刻的字,能知道土地和人们受过的痛。
但那些在小巷间穿梭的女人啊……女人就是这样逐渐沉溺在**与贪婪中的吗?
一边将错怪到金钱身上,一边却又拼命找理由赚取慾望的代价,这是不是很矛盾?
如果是她呢?她会不会沉溺於这种贪婪的陷阱之中?而她又曾经为了什麽而宁愿放弃自尊吗?
於是她想像这些十几岁女孩子们的生活,对照起大学里面那些学生,她们为了那群寻找性发洩的男人而存在,比起来似乎等而下之。
每个女人都拥有一座城堡,一座任何男人都无法轻易进入的城堡,在那之中,她们总是幻想自己是个孤独的公主,墙壁的坚固就连人心也穿不透。要是连自己的城堡也只是一座海市蜃楼,那自己还能看见什麽?
就像《一千零一夜》故事里面的国王,他杀死了不贞的妻子,然後把所有的时间和爱情都投入每一个夜晚,每夜他与陌生的女子亲吻交谈拥抱**一番,第二天就杀掉那些曾经与他分享每一个夜晚的女子,恩断义绝之後,就继续寻找可以共眠的下一个对象,终於有个女子终结了这种对於一夜爱的耽溺,她诉说著没有完结的故事,让国王捨不得杀了她。
但故事的结局呢?
她记不得了,那个女子真的没有被遗弃,最後让残忍的国王坑杀吗?
她觉得那些出卖灵肉的女孩子可能很像那个国王,对於性灵共与的陌生对象,开始有了点兴趣。
如果是想要尝试一夜的感觉,就像跟曾翼衡的那个晚上,她曾经获得了什麽?
依霏呢?当初她也是这种想法吗?
「苏昉?」
她的幻想被瞬间戳破。
侯玉堂出现在她面前,他微笑著问道:「等很久了?」
「还好,」她面无表情地说,「这儿吵得很,下次别再约我到这里来了。」
侯玉堂说道:「西门町虽然很乱,可是我喜欢这里的热闹,到处是年轻人,也到处都有便宜的东西吃。」他心想:一个人不管怎麽小气,也不会和自己的荷包过不去吧?
苏昉和他并肩而行,走进一家小吃店,又问道:「怎麽突然想找我?」
「毕竟是我介绍妳去那里工作,就算学校的环境很单纯,我还是想确定妳对新工作是不是已经适应了,所以纔想约妳出来问问。」
「你只要打个电话就可以问到了。」
侯玉堂顿时感到有些哑口无言,他看著这个女人,她也不能说是乖巧型的女孩,但总是相当冷静,说起话来条条有理,有时还会显得激进挑釁,当时在留学生之中,不知不觉就成为同学会做决定的中心人物,而且所有的男人心里都渴望拥有她。
听见她冷淡的回答,侯玉堂还是继续保持微笑地说:「我帮许多同学介绍到大学去工作,就怕大家不满意呢。」
「没这回事。」苏昉看了一下手錶,又道:「如果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喝完这杯茶,我就先走了。」
侯玉堂诧异地问:「妳下午有事?」
「我想回去整理一些系上的资料。」
「别这样嘛,难得见到妳,怎麽就回去了呢?」侯玉堂忙道:「同事送了两张电影票,正愁找不到人,妳可不可以陪我一起去看?」
苏昉想起自己还有一大串工作要做,但又思及这样似乎不给老同学面子,就点头道:「好吧。」
现在她明白侯玉堂为何要约她在西门町见面了。
他手上拿的票,正巧就是西门町的一间老戏院,戏院里面播映著当红偶像主演的爱情武侠片,苏昉无聊地看著,表面上挣扎在两个帅气男主角之间的盲眼女孩,隐瞒自己的身分,结果两个男的在面临国家与爱情的抉择上,选择了互砍互杀,这电影就像它的名称一样无聊,《十面埋伏》里面只见特效做的飞刀飞来飞去,真的一点意思也没有。
如果把电影分爲有口碑有票房、有口碑没票房、没口碑有票房、没口碑没票房四大类,那麽相对应的女人就是:美貌淑女、醜陋淑女,野蛮美女、粗野醜女。
乍看之下,这比喻看来十分妥切,她确定有个本质的问题。
若是美女的本质在脸蛋美不美上面,那是不是好片的本质在哪儿?
要是顶著一张醜脸,那就是醜女了,怎麽往脸上塗十八层SK2、香奈尔,把名牌衣裳往身上套,也变不成美女──不但不会变美女,还会更坏,连醜女也当不成,直接就成了个小丑──美女自然表现在脸上,但除脸之外有其他任何一优点,都可説是好女人。
她转头看著黯淡光源下的观众们,侯玉堂似乎特别喜欢这种刺激性强的商业电影,故事终於演到男主角和女主角幕天席地就这麽激情**,在草堆里翻来滚去,发现侯玉堂脸上充满著专注的神情,只让苏昉更感到厌恶起来。
看完电影,外头也天黑了,正是下午六点多的时候,路上满满是人潮,侯玉堂拉著她往地下停车场走去,刚上车,他就怪里怪气地看著她。
苏昉问道:「现在你要带我去哪里?」
他莫名其妙地开口:「妳愿不愿意嫁给我?」
「我该答应吗?」
侯玉堂觉得她的问句非常有趣,相反地,苏昉也觉得他的问题有些无厘头。
「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你。」
「只要妳以後能喜欢我就好。」
「怎麽又这样……」
侯玉堂听见了苏昉的呢喃,她总是习惯自言自语,他心中浮现的柔情使她犹豫了一下,然後他捧住了她的头,轻轻柔柔地吻著她。他抚模著她的脸,彷彿在确认她羞怯脸上的热度,爱不释手地碰触著她,似乎有些心急,更像是在确认两人身上的温度是否相符。
可是苏昉并不觉得羞怯。
她看著他,看著他把手伸进她的内衣,突然感到有些荒谬,但是她的理智还是清醒著,使得她想要注视著这个男人抚模她的。
这是男人的手,或者是别人的手,总是会让她觉得舒服,似乎不管谁的手都没有差别,只要不直接接触到她的肌肤,她就觉得很舒服。
女人天生就是这样的吗?只要不剥去保护层,不让人碰触到肌肤,不探测到心灵的最深处,就可以保持纯净的交往了?让一个男人的手在身上肆无忌惮,女人就会感到欣喜麽?
他显得一脸猴急的样子:「我们去吃晚饭吧。」可是,他对於饭後的企图,却是分外明显的。
她没有作声,因此每个男人都以为那算是一种默许。
然後他边开车边显露出兴奋的表情:「中山北路上的饭店气氛最好……贵是贵了点,但我希望我们都能尽兴而归。」
苏昉看著他,并且从眼角的馀光发现这个男人跨下很明显的,这突然让她有种噁心的感觉。
侯玉堂一路上都边开车边说话,他兴奋地扯东扯西,随口讲了讲刚刚电影里面的镜头拍摄得如何美妙,又说情节多麽唯美感人,看得出来他非常喜欢这种型态的故事,又找不到别的话题可以另闢蹊径,只有对著她一直无心地閒扯淡,其实,他的心里只想著接下来的活动。
到了饭店楼下的餐厅,他还在叨叨絮絮地说著:「这齣电影的服装真好看,妳觉得呢?」
苏昉犹疑了一会儿,但她并不想说谎话:「这部戏的背景是唐朝,可是戏服是清朝的刺绣,我认为非常离谱。」
侯玉堂审试著她,试图瞭解她话中的意思,并且觉得她不给人面子,让他有些下不了台。
「服装──这可能是电影的美术没做好功课──这不重要,反正电影好看就行了嘛。」
苏昉无言地回忆起那齣商业片,她忽然觉得这样的讨论很愚蠢,电影取材的内容虽然很重要,但是对侯玉堂这样的男人来说,什麽严肃的探讨全都会变成废话。
他把手放在她的手上面,直接了当地说:「房间早就订了,我们上楼去吧!」
苏昉正要直觉地回答「我不想」时,突然停住,因为侯玉堂把她带进了有旁人在场的狭小电梯内,然後急急拉著她往客房走去。
刚进了房间,他很快地在门口掛上「请勿打扰」的牌子,然後开始用一根手指头沿著她的臂膀滑下她的手肘,他的动作充满了暧昧,当他伸手抚模她的胸线时,苏昉还是毫无表情,似乎丝毫不为所动。
其实她有张感性诚实的脸孔,浑身充满了动人的天然气质,而那憾动了他的心弦,但此刻他慾火焚身,除了想要她,想跟她上床,他什麽也不能想。
苏昉不喜欢他抱著她的感觉,也不想要他来碰她,可是她觉得脑袋昏头转向,没有足够的力气推开他。
侯玉堂吻著她,他炙热的唇舌黏腻在她脸上,他毫无困难地解开她的衣裙,剥除她的和内裤,而她静静地躺著,虚浮地飘著。
在意识上,她晓得他在做什麽,也知道接下来会怎麽样,而她的身体本能地反应著他的亲吻和。
他花了许多时间前戏,她觉得在他怀中很安全,有种被呵护的感觉,却始终没有一种该有的热情。
就在他已就定位,準备要衝刺时,苏昉感觉到他的手正抚模著她的女性部位,那感觉十分噁心;醉意和意识一同清醒的时刻,突然让她感到分外无地自容。
究竟是爲了什麽,自己会与这个男人一起躺在这张陌生的床上?是为了谁?
她真的想要跟这个男人上床吗?
还是想要在初次性关係之後进行另一次实验?
一想到曾翼衡,她惊慌地猛然坐起,侯玉堂在瞬间毫无防备下失去平衡,跌了个四脚朝天。
要不是苏昉羞愧得无地自容,她会觉得那一幕很滑稽,因为侯玉堂摔在地上,看似狼狈万分,还被自己脚踝上的内裤绊倒了两次。
她惊恐地胡乱抓起自己的衣服,一面穿一面踉跄奔出饭店的房间,而侯玉堂则在背後一直申吟著,喊著:「别走,苏昉,别这麽对我!」
也许她欠侯玉堂一个介绍工作的人情,但又怎麽可以拿自己的身体来还呢?
走出大饭店壮丽的大厅,霓虹灯和车流的灯光像是一片闪烁七彩的喧嚣灯海,她抬头望著没有半点光亮的天空,那烟尘瀰漫的景象如银河般虚无,或是夜空需要画上更多的明星,闪烁不灭。
天际,已被乌云渲染盖住,就像她的心一样,一片深不可测地阒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