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和地獄 《天堂和地獄》 必须掩藏的恋慕和没有未来的感情

作者 : 詩憶

九月底了,夏日早已结束,天气却仍炎热不已。

林澄奇非常讨厌值夜班的日子,特别是听了学长讲的那些故事,除了觉得惆怅,还对曾翼衡更多了份惋惜,江远志显然非常同情洛云,但他可不;在医院里面,生命就像命运女神剪除的脆弱丝线,瞻之在前,即之则冥,对所有渴望清醒的患者来说,时间总是在敲著别离的丧钟,纵然有些悲哀,却毋宁给予过分的同情。

他特别喜欢黄昏时刻,往往会溜到医院的楼顶去看夕阳,一大片橘红色的辽阔景緻,真的非常漂亮,广大的天空拥有鲜血一般的色调,就像是他时常在开刀房见到的内脏与血肉,鼓譟著毁灭和迴光返照的短暂震动。

不久,快速昏暗的天空将提早到来的夜晚,带回他无比疲惫的眼前。

他踅到十楼的病房,望见那些在床上申吟的病患,开始想要装做视而不见。

与其关切别人的伤痛,或者付出无谓的同情,谁说伤口能就此消失?

在曾翼衡的病房里,他又看见了白依霏,她总是在星期六的晚上,一个人偷偷来探望这个丧失意识的情人,也往往不敢逗留太久,深怕被人发现。

她将所有的欢乐都留在了过去的日子里,也把所有的感情都镂刻在心里,人事全非,自己手中的幸福,轻易地流失了,她的心似乎也是痛苦的;在曾翼衡的生命中,这段日子总会让人倍觉动容,她还记得两人在公司的餐厅里时常听的歌,眼泪再度无声地滑落……他沉睡了,带走了她所有的感动,虽带不走他们之间的回忆,但那欢愉的回忆,却成为苦涩又刺骨的伤痛。

原来真的思念一个人时,就会有很极端的情绪出现?她不知道。

她好想好想再看到他的笑容,好想再重温往日的时光……可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必须掩藏的恋慕和没有未来的感情,还能寄託些什麽?又要如何坚持下去?

「妳又来了啊。」

白依霏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嗯。」

林澄奇不愿打扰她,只说:「小孩现在找了保姆带?」

「嗯。」

「妳没想过跟翼衡的家人表明,说妳其实生下了他的儿子?」

依霏固执地摇著头:「那是他唯一留给我的宝贝,当初不愿意堕胎,或者选择离开他,都是因为我想要保留这个孩子。」

「让小朋友认祖归宗,总比让他以後掛著『父不详』的负担,更来得好些。」

「既然我不能时常待在他身边,他心里最喜欢的也不是我,只要有孩子陪著,也就够了。」

「妳真是个傻瓜。」

「我只是不希望再跟洛云有所牵扯。」

「洛云已经快把翼衡的家当变卖光了,妳要是动作太慢,可能什麽也拿不到;只要有血缘关係,遗产就有可能分上一半。」

依霏瞪著他说:「你口中的小朋友,是的,那股纯真是你从来不曾拥有过的,我的孩子真实、率性、不虚伪,我不会让他受到任何的污染与伤害,也不会让他接近你或洛云这麽虚伪可怕的人。」

在现实社会中,谁不是随时戴著一张连自己看了都厌恶的醜恶面具?

林澄奇看著这个女人,恍若被她责备的同时,自己脸上的面具也剥落了下来,成为一种血淋淋的證据,控诉著自己**的内心;像他这种男人,除了哪天能头角峥嵘,从没想过在这家医院还能做些什麽。如果岁月可以重来,她本来会是一个很幸福的女人,不是麽?

或许「要想得救,必先自救」,有时救自己的方法,可能就是死亡本身,不过他不会为了哪个女人而选择,要死或生,除了自己能决定,没有别人或事件应该来加以操纵;为了个不爱自己的女人自杀,太傻了吧?或者为了个多情的女人,为了可能产生的爱情结晶,将自己的人生写个句点,这是不是太无聊了?生命多美好啊!

到了星期日的早上,换了另一个女人前来探视,在曾翼衡的床畔喃喃自语,好像是说话给他听,或者是拿那些话来安慰自己。

洛云重複著每次到来都会问的问题:「你听得见吗?」

回答她的总是沉默。

「就算你不理我,我还是不会离开你。」

还是沉默。

洛云继续耐心地模了模丈夫的手:「我已经毁掉所有你喜欢的东西。知不知道有哪些?」

床上的植物人仍旧没有任何反应。

洛云愤慨地说道:「我告诉你,昨天我又翻出许多你珍藏的CD和电影光碟,然後统统用脚踩碎了──」

他毫无反应,而她也丝毫没有半分胜利感。

她开始口不择言地发起飙来:「你出个声啊!出声骂我啊!我不怕你骂的!」

两人结婚都那麽久了,洛云始终无法瞭解自己的丈夫在想些什麽,以前她喜欢自己不瞭解的事物,现在她却恨得半死,毕竟她讨厌陌生的人和陌生的事物,当自己的另一半变成一个如此陌生的活死人,她怎麽也无法承受。

这是一个可悲的男人,为了禁忌的婚外情,所以选择了死,并且以此来回应这段没有结局的婚姻……就是因为无法理解,所以她纔会一直想著他吧?

掬一把清泪,落一地相思,总要等到失去,人纔会想珍惜;回想起过去,心中总是感动,曾经拥有也总是不够的。原来,再怎麽喜欢一个人,或是如何关心对方,也还是无法除去他心中的痛苦啊!

在洛云的心中,是否也常常出现悔恨的念头?

星期天下午,和上午来探视丈夫的洛云換班的,则是她的表姊苏昉,最近叁个月以来都是如此。

与之前那两名总是不停叨唸著一些莫名其妙字句的女人不同,苏昉很少说话,也从不碰触曾翼衡的肢体,她时常以一种观察的目光看著这个躺在床上的男人,说是憎恨也不是,说是想念也不是,似乎苏昉就和他一样,或许也和曾翼衡一样,一直弄不清楚这个女人真正的感情。

那彷彿是一种迷惑的表情。

於是林澄奇好奇地问她:「看著翼衡的时候,妳在想些什麽?」

苏昉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麽?」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看他。」

苏昉是林澄奇所见过最有才具的女人,她感性、博学、友善、温柔,却也是最无情的一个。

所以说,这个世界什麽样的女人都有,他每日发现她们来来去去,听见她们的叹息与呐喊,便开始回忆起大学时代单纯美好的生活;要是自己的心中装满了所有想要瞭解的智慧,或者能够随时看透他人的想法,哪里还有馀地去容纳自己所不晓得的一切?

合理?合乎现实?人性?是说人性坏麽?为什麽要活得痛苦呢?为什麽感情不能变呢?谁规定爱上一个人就得爱一辈子呢?又谁规定放不下纔叫真爱呢?

他还记得,洛云曾经和他们几个讨论过的恋爱问题,当时女孩们都一致认为一个人不能同时与叁个人谈恋爱,单单洛云挑战了这种想法,还对她们叫嚣,说是能够接受脚踏好几条船;然而,到头来,她可能只是赌气说说罢了,自己还是执著,还是无法跳月兑出去。

谁说爱上另外一个人的时候,就不是真爱呢?

是不是,谈第一段感情,或者谈第二段感情……就连谈第叁段……以至於最後谈的恋爱,都是真心的,也是能全心付出的?

曾翼衡可能对每个女人都是真心的,跟每个女人在一起,他是真心对待她们的,同时,可能他孤独了太久,所以想要别人也来爱他。为什麽不能对叁个女人都真心呢?他爱苏昉是真心的,爱洛云也是真心的,但爱上依霏也是真心的,只是时间上不同而已。只是时间上的差别而已。

前一段爱上苏昉的灵魂,这一段爱上依霏的**,中间还恋著那让人又爱又怕的洛云,下一段不知会爱上谁,是不是这样?人的一生可以有很多爱啊,谁规定只能爱一个人,这真理是谁说的?

同时间爱几个人也是爱,爱是不需理由的;喜欢就是喜欢,爱就是心里自己萌芽出来的,谁都没有权力批评别人的爱。

所以曾翼衡可能一点都不可恶,他自恋也好、爱上依霏也好、以後回心转意也好、继续跟洛云在一起也好、一个男人孤家寡人也好,最糟的是跟别的女孩子也好,这些都是他的选择、他的感情,这世界上没有人有资格批评另一个人的爱合理与否、合乎现实与否、人性不人性与否,总之一句话,「爱就是爱,没有什麽世间的标準可以来限定的」。

但是,这徘徊在生死之间犹豫不定的男人,已经对这个阳间的现实无能为力了。

林澄奇凝视著躺在病床上的曾翼衡,以同是男人的立场来看,这傢伙能够让身边的女人都过得如此痛苦,简直是死有馀辜;然而,以一名面对叁个女人的男人来看,他也同情他为何想要一死了之,更明白其中所参杂的各种複杂的心绪。

因此,不论是谁关掉他的呼吸器都无所谓,林澄奇心想:就让好友获得解月兑,或许也遂了他的心愿。

忽然想起,曾经曾翼衡说:「观星是真正有意义的活动,因为能够感受到宇宙间生命的原始存在。」

明瞭星星的存在,就如同探索自己存在的意义,每个人活著,就像是夜空中的繁星,只有相互散发光亮,纔能感受到生命的灿烂;只有艰辛的灵魂能看见真实的生命,要欣赏真正的星空,除了拥有好的望远镜,还得爬到远离光害的山顶上,上山的路途总是充满了疲惫.可是那种**的劳力和痛苦,让每个人都体会到生命的伟大,心情也在看见星空时获得全然的纾解。

就像那个早已遗忘的冬日清晨,他们揹著沉重的行囊去爬七星山,那时冷锋恰巧来了,气温骤降,连山顶都飘著细雪……

也许爬山是为了要更接近星空,或者是为了要远离充满烟尘的尘世,对於中间那攀登过程的痛苦,这些女人都已经到达了极限,那曾翼衡呢?在他的心中,是不是某些痛苦已经超越了极限,就算遗忘也无法完全抽离,最後因此而失去了继续生存下去的意志?

毅然决然地,他关掉了床头的呼吸器,当他按下OFF按钮的同时,觉得自己终於做了一件好事。

但这也是一件会让自己良心不安的事。

看著床上的曾翼衡,林澄奇冒著冷汗,又望了望那已经停止运作的呼吸器,注视著心电图由缓慢的起伏,逐渐化为一条死亡的直线。

他死了,或许那些女人都会爱著他,会永远也忘不了他,并且从痛苦的深渊中,获得永恒的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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