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阳之战·佛缘 第六十九章 戾气Ⅲ

作者 : 孰不依

辛当与扬雄素有嫌隙,一直寻机陷害。今日突然想到刘歆与扬雄交往甚密,心想正好借这个机会,不管扬雄与刘歆有无勾结,先抓起来拷打数日,以泄私愤,便亲率羽林卫赶到扬雄府上拿人。没想到扬雄府上空无一人,羽林卫在府上翻箱倒柜,没有搜出什么东西。正要离去,恰逢老仆回来,辛当一把抓住老仆的领口,骂道:“老东西,扬雄到哪里去了?”

老仆吃了一惊,马上又镇定下来,指着府邸,反驳道:“扬大人何罪,你等颤自搜查扬大人府邸?扬雄此时正奉皇上旨意在天禄阁校书,你等如要捉拿扬大人,须得禀报皇上!”

辛当听了冷冷一笑,道:“本官奉皇上圣旨办案,凡是与逆贼刘歆有牵连的人,可以不经奏请便先行逮捕。扬雄在天禄阁校书又待如何,本官现在就到天禄阁拿他归案!”

扬雄正坐在天禄阁上,提笔校书,忽听得楼下人喧马嘶。举头往外一望,竟是数百羽林卫飞奔而来。那些羽林卫一边飞跑,一边大喊,“休叫走了逆贼扬雄!”

扬雄一听,脑子嗡的一声,自忖道:“糟了,看来私藏传国玉玺的事被告发了!皇上待我不薄,面对皇上,扬雄情何以堪?再说我这一大把年纪早已经不住酷吏折磨,与其落入辛当手中,不如干脆自裁算了,也少受些罪!”扬雄想罢,扔下手中的狼毫,纵身就跳出窗外!

那知聚到楼下的羽林卫也不乏高手,见扬雄跳了下来,大喝一声,“想畏罪自绝,没那么容易!”言未毕,已腾空而起,正好抓住扬雄!

扬雄被羽林卫拎着落了地,扬雄见求死不成,长叹一声,闭了眼,再也不说一句话!辛当见到这个倔老头,怪笑一声,“你这老头不是倔强得很吗?三番五次要参劾本官,今日便让你尝尝牢狱中的滋味吧!”

再说老仆见辛当率人去捉拿扬雄,赶紧进屋取了鸠杖,匆忙奔赴未央宫。老仆跪在宫外,高举鸠杖,大哭之声传进宫中。

王莽听得宫门外痛哭之声,差人查看。宦者出来问清情况,取了鸠杖,回到宫中,道:“中散大夫扬大人家仆持鸠杖前来哭泣,说刘歆谋反,与扬大人无关,请皇上宽恕扬大人!”

王莽正运笔在奏折上签批朱字,听了宦者的话,愣了一下,抬起头,疑惑道:“扬雄从不参与外事,这件事怎么会牵连到他头上?”宦者奏道:“陛下健忘,辛当大人奉旨捉拿与逆贼有牵连的人,这个扬雄虽不闻世事,但确是与刘歆交往甚密!”

王莽拍拍脑袋,道:“要说交往,这倒是有。不过,这个扬雄素来洁身自好,乃当今儒学泰斗,名望甚高,朕又刚赐予他鸠杖,不可冤枉了他!”

王莽凭着自己对扬雄的了解,相信他绝不会卷入谋逆巨案,顿了顿,习惯性地去取传国玉玺,想发一道圣旨,却发现宝盝已空,怒色又起。停了一会,才拿过鸠杖,手提御笔在上面写了一行字:“恕扬雄无罪!”递与宦者道:“去,交给扬雄家仆,速去领回扬雄!”

辛当正要拿扬雄上囚车,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皇上有旨,扬雄无罪!”辛当一看,正是扬雄的那位家仆。家仆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天禄阁下,将鸠杖呈与辛当,喘道:“皇上御笔,恕扬雄无罪!”

辛当极不情愿地接过鸠杖看了看,确实是王莽的手迹,只得冷冷地哼了一声,道:“算是便宜你这老头了,走!”辛当将鸠杖扔给老仆,率领羽林卫扬长而去。

扬雄待辛当走后,拱手谢过老仆,又接过鸠杖,一边看一边泣泪,苦笑几声,道:“没想到我扬雄居然真的靠这把鸠杖才捡回一条老命,苍天真是捉弄人啊!我扬雄所作所为,也不知是对是错,老天爷,你就给我扬雄一个说法吧!”

扬雄经此惊骇,心神不宁,不多久便撤手西归了。

出殡之日,只有桓谭和扬雄的弟子侯芭,以及老仆三人给这位一代文哲宗师送行。

扬雄坟茔在渭水之滨。桓谭在坟前白头盈发哭故人,道:“人言扬老非圣人而作经,我看扬老的著作精辟深奥,必传之后世,恐怕还会超越先秦诸子,只是现在这些人都看不到罢了!”

扬雄坟前渭水经过,无论清浊长流不息,声声拍打着沙渚,也不知为这位老者感慨些什么。

刘歆被投入大狱,每日呆坐,不发一言。

一日,王莽亲自带了酒肉,去看望这位背叛自己的同窗旧友。王莽令人打开铁锁,发现刘歆被锁在尿缸旁边,一根链子一头套在脖子上,一头绕在栅栏上。链子收得很紧,刘歆无法坐下,痛苦不堪。

王莽不忍,着人解了铁链,搬走尿缸,挥手让刘歆席地而坐,又让人摆满酒菜,亲自倒上两盏酒,递给刘歆一杯。

王莽缓缓举起杯子,盯着杯中的醇酒,黯然道:“颖叔,你我数十年交情,到头来你还是背叛朕,太让朕寒心了!朕的亲生儿子谋反,朕都没有如此难过。”

王莽抬起头,好象是回想当年在敦学坊的情形,“当年在敦学坊,在黄门郎舍,在十里长亭,你对朕是怎么说的,还记得吗?满以为那就叫做肝胆相照。可现在……唉,朕只有用这浊酒三杯,为你在赴黄泉的路上御御风寒了!”

刘歆双目紧闭,坐在地上,端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嘴唇慢慢凑到杯沿,满脸戚然饮下苦酒。王莽也一饮而尽,又斟上两杯酒,然后把酒壶搁在一旁。

“颖叔,你我几十年的朋友君臣,朕又何尝不想挽救你一条性命?可是,大新危难之秋,外有盗贼四起,难以平定,内有故旧背叛,此伏彼起,今天朕赦了你,明天,就会有更多的人来背叛朕,你说说,这杯苦酒该谁喝?”

刘歆老眼含泪,抖抖索索接过酒杯:“自作孽、不可活,我自己酿下的苦酒当然只有自己喝。罪臣进了死牢,才知道牢狱之苦。陛下,您看,罪臣一大把年纪,又被抄了家,已经没有银两打点狱吏,陛下能不能下个旨,不要把罪臣锁在尿缸旁边?”

王莽嗯了一声,“这是何故?”刘歆流泪道:“罪臣进了死牢才知道,不拿银子打点,狱吏竟然让犯人坐不能坐,睡不能睡,被锁在尿缸旁边。”刘歆指了指近在咫尺的那张地铺,咽声道:“狱吏说,要想拷在地铺旁边,能够勉强躺下,也至少塞上三十两银子!”

王莽见刘歆一脸苍老,想起这么多年共事,突然动了恻隐之心,怒道:“这个狱吏也太可恶了,你刘歆虽是罪臣,好歹与朕出力数十年,他不给你面子,就是不给朕面子。来人啦,将这个狱吏抓来,拷在尿缸边!”

刘歆一时泪流满面,忙跪拜磕头,“谢陛下,谢陛下隆恩!”

刘歆万千感慨涌上心头,痛泣道:“陛下,我刘歆对不住您!当年同窗之谊,如今君臣之情,我刘歆焉能淡忘?值此多事之秋,我刘歆本不该如此绝情寡义。可是陛下,这十几年来,您有没有解天下苍生于倒悬?当初受禅之时的那些许诺,哪一项不是终成虚幻?”

一根枯草从刘歆头上飘落,悄无声息地落在脚下。刘歆弯下腰,拾起那根枯草,若有所悟,“直到今天,我刘歆才明白,以你我的才干,要想拯救黎民百姓,是根本不可能的。俗话说得好,力微休负重,言轻莫劝人,可是我刘歆却忘了,逞强好胜,想要一展身手,就像这根枯草一样,不由自主地被卷入一条风雨飘摇的不归路。回想起来,可悲可叹!”

王莽独自饮了一杯,转了个话题,道:“事到如今,你也该把传国玉玺还给朕了!”

刘歆一愣,摇摇头,苦笑道:“陛下,罪臣决不欺瞒,那传国玉玺并不在罪臣手中!陛下试思之,即便真有传国玉玺,如今罪臣家小尽皆被戮,留着也是无宜,何苦藏着那样一件招惹灾祸的东西?”

王莽“哦”了一声,道:“如此说来,传国玉玺真有可能流落昆阳刘文叔之手?这倒是奇了,有谁能够将传国玉玺偷偷送到昆阳?”

刘歆颤抖道:“如果传国玉玺真从皇宫流出,那必定是太皇太后的主意。除了太皇太后,无人可以操作此事。”

听了刘歆的话,王莽恍然大悟,只觉心头一痛,脸色愈加阴沉,更感众叛亲离的苦涩,恨恨道:“为何自己的亲姑也如此薄情?天下人待朕不仁,朕又何必如此牵挂苍生?”

王莽浊泪滴落,置酒举杯,道:“颖叔,朕如今也救不得你了。敬昔日同窗最后一杯酒,你就准备上路吧!”

刘歆仰面长叹,叹罢,把杯中苦酒一饮而尽:“陛下,我们都是老迈之人了,如今臣先走一步,也没有什么好眷顾的了!只是朝野纷乱,让老百姓受苦了。百姓何事,苍生何辜啊!”

王莽扔掉酒杯,站起来,被刘歆的话所感染,也仰天长叹,痛心疾首道:“天哪!你既然把天下苍生交给我王莽,为什么不指点一条明路?误了朕一条性命那也罢了,如今误了天下苍生,难道都只是朕的错吗?……”

王莽起身离开狱室,刚迈出狱门,又想到那个狱吏,便指了指那狱吏,道:“颖叔数十年为朕效力,有功于大新朝,朕也不能亏待你。这个狱吏,就赏你陪绑,要不要他殉葬,你说了算!”

长安西门外有一片刑场,之所以在西门外,那是因为传统观念中西方主杀的缘故。

对着西门不远,有一片空地,空地上布满一些浅浅的圆坑,处决死囚就是让犯人跪在坑里,由刽子手从背后向第三个颈椎的接缝处切上一刀。只要听到街上拉长音的凄惨的号声,百姓就知道要处决死囚了。

刽子手来到死牢,对着刘歆阴森森地道:“时辰到了,国师公请吧!”刘歆哆哆嗦嗦地站起来,浑身开始冰冷,只觉今日脚镣特别沉重,以致抬不起脚来。白色的囚衣箍在身上,也仿佛束缚了刘歆灵魂,刘歆只能机械麻木地跟着刽子手往外挪步。

要到长安西门,必定经过一座西门桥。西门桥是通向城外唯一的一座石桥。桥南桥北水位落差很大,河水倾跌下来,声音很吓人。长安百姓就把这座桥叫做掉魂桥,说是临刑的犯人到了桥上,听到水声,魂就掉了。

长安百姓都知道国师公刘歆谋逆,即将押赴西门外处斩,人山人海都过来观望。刘歆在囚车上,显然精神早已垮掉。这位在内忧外患的夹缝中,被国事家事折磨多年的风烛残年的国师公,眼神是如此凄楚和迷茫!

那个陪绑殉葬的狱吏,已经瘫得软泥一样,没想到贪三十两银子,竟要落个身首异处。狱吏发疯地朝刘歆磕头,要

国师公饶他性命。刘歆盯了两眼,理也不理。

王莽站在未央宫殿外的石阶,知道午时三刻,刘歆就将身首异处,浊泪也不自觉地滴落下来!

刘歆人头落地那一刹那,一场狂风骤然卷起,通向城外的西门桥,居然也给刮得微微摇晃,只听“咔嚓”一声,刑场外一颗合抱大树,发出不堪的申吟,没过片刻,竟然轰然摧倒。

随后,瓢泼的大雨,也跟着起铺天盖地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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