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阳之战·佛缘 第八十章 千年一叹Ⅲ

作者 : 孰不依

一日,汉桓帝突发奇想,执意要巡幸竟陵。跋涉数旬,经过云梦抵达沔水。沿途的百姓虽然苦不堪言,但皇上出巡毕竟是稀罕事,所以还是争先恐后出来观看。

却有一位老人,头戴斗笠,身着簔衣,腰别烟袋,只顾继续在水田中赶着水牛耕地。一边扶着犁头,一边挥着鞭子,在一亩三分水田来回翻土筑坎。不时吆喝几句,就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似的。

尚书郞远远望见老者,觉得很奇怪,便差侍从前去问话。侍从大大咧咧,高声吆喝,那老者抬头看了看,就又继续耕田,居然毫不理睬。侍从讨了个没趣,又不愿下水去拉老人上田坎,无奈只得如实回报尚书郎。

尚书郎整了整衣袖,亲自走到田边,上前躬身为礼,问老者道:“老人家,人人都争着观看皇帝,您却只顾耕地,不肯略停一停,这是为何?”

老人头也不抬,只是冷冷道:“这还有点谦恭的样子!”尚书郎又补了一句,“老人家辛苦半日,何不歇息片刻?”

老者这才转头看了看尚书郎,一插犁头,喝住水牛,立起身子,挽了挽裤腿,然后点上旱烟,慢慢道:“为什么不去迎候皇上大驾?你先别问我这个问题。我这糟老头子倒想先问问你,人们所以要立一位皇帝,是为了想使天下大乱呢,还是想使天下得到治理呢?拥立一位皇帝是想使天下人因此获得好处呢,还是为了劳累普天下的人而去供奉他一个人呢?”

尚书郎没想到老者冒出这么一句话,脸色大变,道:“本官念老人家年岁不小,所以恭敬相待。但老人家毕竟也是平民百姓,竟敢如此擅自议论王事,真是大胆狂妄。评价皇上的事不是你这样的百姓该做的事情,还是慎重些好。不然,小心皇上降罪,误了你老人家的性命!”

老者嘿嘿笑道:“百姓?对,百姓!百姓原来是贵族的总称,当年可是很风光的称谓。如今不值钱了,不居官位的人都开始叫百姓了,所以现在朝廷也就瞧不上百姓了,是不是?”

尚书郎脸色数变,还是忍住了心中怒火,听老者说下去。老者磕磕旱烟袋,“我老头子这一大把年纪,平民百姓一个,早就活得不耐烦了,有什么可以畏惧的?以前刘文叔这小子,政事勤勉,日常生活还算俭朴,老百姓也算安居乐业。如今这个皇帝,不管人民死活,只顾自己到处游逛,弄得朝纲崩坏,百姓困苦,我很替你们害羞,还看什么看!”

尚书郎大惊,“我们皇上是宅心仁厚的圣主,对诸天神佛都十分尊崇,你怎么能如此评价皇上?”

老者嘿嘿笑道:“人世之间,要讨论事情的是非曲直,绝不是看你心善与否,而是看事情的结果到底是什么样子。光有善心就能办善事吗?你回去告诉那个皇帝,光凭善心是办不了善事的。不要不相信,瞧瞧王莽是个什么结局,就明白老夫所言不虚了!”

尚书郎更加惊惧,忙拱手请教姓名。老者却不理不睬,又磕了磕旱烟袋,收在腰间,然后将水牛赶上田坎,从田那边径直而去。老者赶着水牛转过林间小道,不见了踪影。

尚书郎将这番奇遇回报桓帝,桓帝闷闷不乐。暗忖:“这老者居然敢拿祖上光武帝说事,世人哪有如此大胆狂妄之人?难道是那方神仙化身,故意来嘲讽朕?我刘桓笃信神佛,不敢稍有怠慢,这老者如此讥讽于我,我刘志到底有什么过失呢?”

尚书郎请示是否捉拿那老者,刘桓摆摆手,不同意。尚书郎离去后,刘志又寻思了许久,只觉索然无趣。

刘志一路南行,始终牵挂老者的那一番言语,但又总也理不出个头绪。没过几日,路过一处山坡,听说前面有座碑亭,据说乃“汉高祖斩蛇碑”,便落驾上去祭拜。

六角形碑亭坐落在山腰,顶上覆盖着黄色琉璃瓦,古朴壮丽。亭中卧着一只巨形石龟,栩栩如生,似欲将行。龟背上驮着一尊石碑,只是由于数百年的风雨剥蚀,碑体已经断裂。

刘志正要上前祭拜,石碑却突然出现了一幕奇异现象,把刘志惊得直冒冷汗!

原来,天色将暮,侍从们点上几盏宫灯照明,两米多高的石碑竟然悠忽不见了。相反,一个身着古装的男子浮现出来。这个男子危襟正坐,一手执剑,一手放在膝盖上,双目微怒,面色寒沉,仿佛就要张口训斥。刘志惊得一转身,却又看见石碑侧面站着一位怀抱孩子的古代女性,也是冷冷地盯着自己。

刘志心里一震,“莫非是高祖想要斥责寡人?”刘志退后一步,连忙深吸了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侍从们壮了胆,举着宫灯走近打量,那道幻影却消失了,石碑又显露出来。刘志惊恐之余,草草拜了拜,立刻起驾离去。

刘志受此惊骇后,决意摆驾回洛阳。

数日后,途经伏牛山东麓。桓帝刘志御用车马奔驰在滍水河岸上,忽遇阴云密布,狂风骤起,眼看暴雨将至,只得赶紧往附近遮雨处躲避。

桓帝车驾刚刚到了一颗大柳树下,天空已经雷鸣电闪,大雨倾盆而下。雨点重重打在地上,腾起薄薄雾气,土腥味弥漫开来。众人以为雨来得急也必去得快,所以停了下来,让桓帝车驾就靠在那棵大柳树下暂时躲避。

雨声潇潇淅淅打在那颗大柳树上。桓帝抬头看看大柳树,柳枝十分细密,雨点极少能够穿透下来。柳树的枝干,已为蚂蚁所蚀,并不甚坚牢。不知何时遭遇雷雨,柳树的另一枝桠上半截被劈折,倒折下来搭在另一颗大树顶上,形成一道覆荫。

远远一望,两根二丈多高的树身,立在那里,亭亭有如青玉,好似拱起一座华门。尽管能够避雨,但望着上面的朽木,桓帝还是难免有些胆颤心惊。

众人本以为雨水一会便会结束,哪知这场暴雨却不肯消停。地上慢慢汇起一道道水流,冲刷着地上的尘土,朝低洼处倾泻而去。柳树似乎经不住这场风吹雨打,吱吱呀呀作响。

众人对这颗倒折的柳树不甚放心,四处观望发现远处有一座寺庙,便趁着暴雨暂歇,护着桓帝车驾朝那一座破庙急驰而去。

庙门上的几个字挂满了尘灰,已经模糊不清。进了草庙,却见廊房俱倒,墙壁皆倾,不见人之踪迹,只是些杂草丛生。软软的蛛网,在朱颜剥落的廊柱间随风舞动。盘挂在椽上的檀香则飞灰飘坠。

众人抽身欲出,不期天上依旧黑云盖顶,大雨又淋漓而下。没奈何,却在那破房之下,拣遮得风雨处,将身躲避。

桓帝刘志在众人簇拥下,进入内殿,猛一抬头,发现殿上有一尊略显破旧的塑像。斜向光线看去,一个“仙人”坐在里面,虽然有些黯淡,但还能瞧得清楚。

那尊塑像仪容端庄,面色微红,双目炯炯,胸前飘着长长的白须,头戴红色道冠,穿紫色衣服,右手执一柄羽毛扇,身旁还侍立着一个童子。

尚书郎走过来,刚看到那尊塑像,就惊得一颤,指着塑像对桓帝道:“陛下,前些日遇到的汉阴父老,便是这般容颜。莫非,莫非那汉阴父老便是这尊塑像所化?”

随行的史官为了记载桓帝的行程,到庙门仔细辨认了一番,才认出“黑阴寺”三个字。史官知识渊博,很快就明白了原因,回来报告桓帝道:“禀陛下,此庙唤作‘黑阴寺’,应当是祭祀玄圣墨翟的地方!”

尚书郎不太明白,问道:“祭祀玄圣的地方好象叫玄圣庙,为什么会叫做‘黑阴寺’这么一个怪名字?”

史官一捋胡须,道:“世传墨子父辈在宋国做军大夫,宋君听信谗言而将其贬回故里。墨子为之易姓,将‘墨’字去土为黑。‘阴’是则由‘隐’字而来。所谓‘黑阴寺’,应该就是指墨翟隐居的地方!至于玄圣庙是什么时候改成这个名字的,只怕不便考证了。”

刘志闻言一颤,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暗忖:“这玄圣黑翟曾经相助光武帝中兴大汉,我刘志不会不知。这个玄圣墨翟近日化成凡人劝谏,只怕是对我刘志不甚满意了!”

刘志心中有鬼,又不敢不尊玄圣,忙领着众人对着玄圣塑像拜了拜。刘志不想再见到玄圣墨翟那逼人的眼光,乘着风雨已歇,便出门去了。尚书郎明白桓帝不愿久留,赶紧收拢车驾,扶桓帝刘志上车绝尘而去。

刘志前往黑阴寺之前落脚的地方,就是那株柳树,突然传来呼呼啦啦一阵乱响。众人回头望去,发现柳树已经坍塌了下来。

原来,桓帝刘志离去没多久,朽木开始斑驳月兑落,树枝腐蚀倾倒,树缝一寸寸扩大直至垮陷,最后竟然轰隆一声全部坍塌下来,唯有一根野藤还昂然架在朽木之上不肯弯折。

那株柳树虽屡遭雷击,但历经数百年的风雨,僵而不腐,象铁石一般坚硬,不知为何偏偏今日倒了下来。

刘志看到这一幕,更说不出的厌恶。

雨过天晴,车驾跑了许久。尚书郎到桓帝车驾前禀报是否暂歇,刘志在车上颠簸了半天,便点头允诺。尚书郎扶刘志下车,侍从们设了个休息地方,让刘志稍坐。

尚书郎转身招呼车驾靠边停泊,回头时猛地看见御驾车马车窗内有一道人影,心中不禁一惊。急忙上前揭开车帘细看,车厢里空无一人。仔细审视,原来是玄圣的人影映在车帘上,等到旁人过来观看,只听得一声长长的叹息,那道人影却慢慢隐去了。

桓帝刘志听尚书郎说起此事,心中更加惶恐不安,再也不肯停留,立即起驾赶回洛阳。

刘志回到洛阳,更加郁郁寡欢。但这刘志毕竟还是善念犹存,寻思了许久,又去佛堂做了几天法事,忏悔了一番。回到宫中,便琢磨着如何招揽天下贤达之士,以期朝政有所改观。

刘志首先想到是安阳人魏桓,这个人读书而不愿做官,朝廷多次征召犹不肯往,名声极佳。刘志听说后又亲拟召书差人恳请。

召书传到魏桓乡里,乡邻父老都劝说魏桓前往洛阳。魏桓却道:“一个人出去享受俸禄,为官为宦,为的是什么呢?为的是实现抱负,施行志向。可是,如今朝廷奢华无度,积弊难改,皇帝身边又尽是权贵豪强,只会作威作福而不思如何治国治民,以我微薄之力想要扭转时局,可能吗?”

众人愕然,魏桓转身就走,边走边道:“所以你们劝我出去做官,只会活着出去,死着回来,又有何益呢?一颗大树快着倒下来了,想用一根细绳去把它拉住,岂是明智之举?”魏桓死活不肯前往洛阳,竟然进山隐居起来。

桓帝刘志听

说,只好做罢。又素闻京兆霸陵人韩康颇有贤名,又差人带着车辆和礼物去请。韩康迫不得已,答应跟随使者应聘去朝廷。但韩康不肯乘坐朝廷的车辆,偏偏坐着自己的牛车前往。

到达亭舍时,韩康的牛车却被拦下。亭长称朝廷使节征召韩康要途经此地,正调集人手修缮道路桥梁。见了韩康的牛车,亭长认定韩康只是个老实的草民百姓,硬夺韩康的牛车运送砂土,让百姓赶紧修好路迎送朝廷使节。韩康一言不发,把牛交给了亭长。

朝廷使者赶到,知悉事情原委,痛恨亭长无礼,将亭长斥责一通,又请韩康启程。韩康却道:“王莽篡汉之时,天下纷纷,但百姓还知道不攻城邑以免滥杀,对各郡县长吏擒而不杀以免招致报复,这些人就盼着朝廷赶快招安,赈灾放粮,过上能吃能喝的日子,可见民风之淳朴。如果王莽善加引导而不妄加镇压,也不至于酿成反抗风暴!”

韩康指了指驿亭官员,话锋一转,叹道:“如今,民风的刁玩败坏,与王莽时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面对这样的时局,我等又能如何呢?”韩康再不肯接受朝廷征召,半途折回,终生隐居于乡下,直至老死。

刘志屡次征召天下贤良,但天下贤良皆不肯为朝廷所用。刘志明白大批人才游离于朝堂之外,不肯接受征召,绝非朝廷之福,弄得不好,这些人最后都会成了天下动乱的根源。刘志想要下手除去这些人,又犹犹豫豫狠不下心。

眼看大汉败亡而无能为力,刘志痛心不已,不久在洛阳寝宫驾崩。

桓帝驾崩后,李膺果然复出,怎奈朝政日危,大汉朝衰败之像终究无力回转。宦官对李膺痛恨至深,屡次陷李膺于死地,多亏同僚故友搭救免祸。

后来,陈蕃、窦武谋诛宦官,事不机密,竟被败露。窦武命丧宦官之手,堪笑堪怜。陈蕃以古稀之年,被关进大狱,遭宦官毒打至死。

见陈蕃、窦武已死,李膺自思难免牢狱之灾,叹道:“果如玄圣之言,复出又有何益?我李膺年近古稀,垂垂老矣,死生有命,何必再四处逃匿,徒增伤感?”李膺主动投狱,与陈蕃一样,竟被拷掠死于狱中。

陈蕃、窦武、李膺死后,天下贤良心寒,东汉天下得不到士人扶助,从此风雨飘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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