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虎回来时我并不知道,我在温习所有的枪械资料,并以对方的角度想象这把枪的优缺点。我在试枪室一把把试枪,脑中全是这把枪。我暂时离开了正常的世界。
正当我头大如斗时,有人敲响了我的门,很急,象是恨不能破门而入。我刚说:“进来。”余音未落时,门已被打开,不,准确地说是撞开的。随之跌进几名士兵。他们甚至来不及正衣帽,就叫:“倪教官,救救班长吧。”我怔住。他们七嘴八舌的,讲了半天我才弄清楚,他们所喜爱敬重的一班长陈伟光要退役了,上面的批文已下达,他们来就是希望我去跟郑虎周剑说说情,留下这个好班长。
我苦笑,问:“你们认为我去说有用?”
他们不停地点头:“营长和教导员都敬重你,你的话他们会听的。”
“可我是外藉军人,”我叹:“介入你们军中事务不太好吧。”
“行的,行的,”他们急急道:“就因为你是客人,所以他们总要给客人几分面子。”
看着他们殷切的目光,我只好点头,答应去试试。
我跟着他们去到营长办公室外,才发现这里围满了人。从尉官到士兵,他们神情沉重,看来这个班长的人缘不是一般的好。
我还没走近那关着的门,就听见里面传来郑虎的吼声:“不行!绝对不行!他不能走,我宁愿拿十个尖子兵来换他,也不能让他离开部队!”下面是周剑的声音,他的声音很低听不清楚,然后是郑虎的声音:“他为什么没考军校你不知道吗?军校开考时他正在灾区救人,他为了救别人没有参加考试!你是希望他为了考试放弃救人吗?”又是周剑低低的声音。郑虎叫:“我不管,我不管他妈的什么破规定,我不能因为死规定废掉我一个活班长,而且是最好的一个班长!”又是周剑的低音。郑虎道:“少他妈地跟我提什么军规,我是一个军人,我从小是在军队里长大的,我知道军规是什么。但他妈的别跟我这时候说这个。我是要你想办法帮我留下他,不是让你劝我改变主意。我决定了,我去找我老头子,我他妈地跟他低头,我去求他,只要能留下他,叫我做什么都行!哪怕再让他多骂我几次二五眼!”“郑虎!”周剑的声音第一次响亮起来,严厉凶狠:“你给我站住!我是教导员,党指挥枪,你必须听我的!”屋中静了下来。我看看周围的官兵,他们都低下头,有几个新兵居然流下了眼泪。我叹气,这法子不行。
我转身走出去,站在阳光下,我深深吸了口气,向门口的值哨问了旅部的地址,转身向旅部跑去。
大概因为我是一个女人,或者因为我是一个外藉军人,我很快就被领进旅长的办公室。
旅长四十多岁,儒雅清瘦,典型的儒将风度。公务兵汇报后就退了出去,旅长放下笔,抬头看着我笑了,道:“你就是那个外藉狙击手吧,早听说过你,来,坐,坐下。”我道:“首长,我还是站着说吧,因为我说的事不合理不合法,您听了一定会生气,所以我还是站着说好了。”他仍笑容不改,道:“这就给我下套啦?行,你说吧,站着也好,坐着也好,我先听听你的不合理不合法到了什么地步。”“是。”我道:“我来是为了一个人的去留。他叫陈伟光。”他想了想道:“那个一营一排一班的班长?”我道:“是。”“是个好兵啊,”他叹气:“军事素质过硬,带的兵过硬,连续几届优秀班长,是一个比较全面的好兵。”我道:“是。”“我知道了,他的退役命令下达了,是吗?”他道:“我看到过他的名字。可命令已经下达了。我们有自己军队的规定。”我道:“是,我知道。我来,就是想向您请教一个方法,怎么样留下他。您知道他在军队有发展前途。军队也需要他。”他道:“他年龄到了,又没高等学历,没上过军校。我用什么理由留下他服人呢?”我道:“我相信您一定有办法,而且他没考军校是有原因的,这您知道。”他靠向椅背,道:“我知道。”他的脸色有沉重。
时间在慢慢过去,他终于抬起眼,看着我,很平静,问:“你为什么要为他求情?你只是来培训人的。”我道:“我不知道,有人找到我,让我想办法为他求情,我想那么多人为这个人说话,这个人一定不简单。而且,在救援中我跟他打过交道,老实说,他除了那颗心有点过份柔软外,我还没发现他有别的缺点。正如您所说的,他是个好兵,我希望你们能留下这个好兵。我相信他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的。”他再度笑了,道:“如果我帮了你这个忙,你打算如何谢我呢?”我道:“您可以提要求,只要我做的到的,又不背叛我的国家。”他道:“呵呵,那你可要记住你所说的话。”那一刹那,我直觉得落入了这个精明军人的什么圈套。
他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冲着话筒道:“把一营的郑虎跟周剑给我叫过来,对,马上,噢,还有,他们来后,先让周剑进来,让郑虎在外面等着。好,快去吧。”扣下话筒。对我道:“等着他们来吧,你现在可以坐下了。”我看看他对面的椅子,再看看他不怒而威的气势,叹了口气,道:“算了,我还是站着吧。坐您对面,我没胆。”他哈哈大笑:“我居然那么可怕吗?我老婆一直都夸我很英俊的。”我也笑。
周剑在门外报告后被放了进来,看到我,他有点诧异,但随即转开目光,面对旅长笔直地立着。
旅长道:“陈伟光要复员了,是吗?”
“报告,是。”
“命令下达到他本人了?”
“报告,还没有。”
“为什么?”旅长竖起眼睛:“你们想抗命吗?”
“报告,不是。”周剑的背一挺,道:“但我希望师部重新考虑这个兵的情况,我希望他能留下来。”
“你希望?军队是你个人的吗?”旅长敲着桌子:“你是一个军人,还是个政治干部,服从命令听指挥你到现在还没弄明白吗?我看该先撤你的职!下去重新学习怎么当个人民解放军的兵!”
“报告,是!”周剑的声音反而更加理直气壮:“我可以去职下去当兵,但这个兵——陈伟光,我坚持我的看法,请师部重新考虑,让他能留在部队里,他能成为一个好的军事指挥官。”
“噢?为什么?”
“报告,因为他是个思想和军事技能双过硬的士兵,他有荣誉感,有责任感,爱兵如子,果敢顽强,心理素质也非常优秀。我不想军队失去那么有潜力的一个兵。”
旅长转向我,道:“你们倒是英雄所见略同啊。”周剑这才闪过一个恍然的神色。我忍住笑,看旅长调戏他的兵。
旅长敲着桌子,敲了一会儿,道:“军队有军规,我也不能违反,但我也不能不考虑你们这些带兵的主官的意见。这样吧,一个月后部队有一个特招考核,是针对地方一些有特长的兵的,如果那个陈伟光真象你们说的那么优秀,能通过这次招考,他就可以同这些人一起上军校。”
周剑大喜,几乎要跳起来,但随即意识到会失态,马上克制住了,道:“谢谢旅长。”敬礼。
“先别高兴得太早,”旅长道:“这些人的试题跟高考难度程度一样,你那个班长还不知道能不能通过呢。哎,我先说明啊,我只负责给你们争取这样一个机会,成不成可得看他自己。”
“是,谢谢旅长!”周剑笑得很开心。
“行,去吧。”
“是。”
我们正要走,旅长道:“教导员一个人回去,还有,不准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包括郑虎那个二五眼,听到了吗?”
周剑有点困惑,但还是道:“是。”
看了我一眼,敬礼后开门走了。
旅长看看我,道:“下面该说说我们的事了。你刚才答应过会帮我做件事?”
我道:“报告,是,但前提是不背叛我的国家。”
他摇摇手,笑道:“没这么严重。我知道你这次来是虎子跟集训基地要来培训他们的枪法的。现在我只希望你能把培训的范围扩大一点,再多留几个月,帮我多培训几个神枪手,噢,当然,还有那个特种大队的其他技能,只要你会的,他们能学的,希望你倾囊而授,这个不违反你的原则吧?”
“报告,不违反,”我道:“但是,我们学的东西很多,不是短期内能学会并掌握的。旅长,我不是看不起你的兵,我是怕一下子都压上去,他们吃不消,就象你们说的那个……”
“拔苗助长?是吧?”他接下去道。
我尴尬地点头。
“放心吧,他们都不笨,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他道:“你只管教,他们能学到多少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中国还有句话,叫做:师傅领进门,修成在个人。”
我想了下,道:“那好吧。我答应您,首长。”
“那我也得谢谢你了。”他道,站起来向我敬礼。我忙还礼,道:“您别这样,我一定尽力就是。”
他道:“我知道我们的士兵训练很努力,但由于一些体制和规定,我们跟其他国家的军队交流很少,实战的机会也很少,所有训练演习都是建立在自己的假想敌方面的,也就是说都是自己的思维方式,这就局限了我们的发展方向。所以我希望以后多一些跟外军交流的机会,你们会带来新的思想,新的理念,新的方法和思路,这对我们多多益善。”
我再度向他敬礼,为了他的开明与远见。他是一个真正的军人。他热爱他的国家,热爱他军队,对国家和军队无比忠诚。他赢得了我的尊重。
“帮我个忙,姑娘,”他对我指指另一间关着的房门道:“先去那里面坐一会儿,看我来修理修理郑虎这个纸老虎。”
我笑着走进里间,听他打电话叫来郑虎。
我听到郑虎说报告。旅长叫进的声音。
“报告旅长,今天我来是想跟您谈谈关于陈伟光复员的事,”郑虎一进来就道:“这个兵……”
“哎,今天不谈这个,”旅长打断他的话,道:“这事已经决定了。叫你来,是关于训练的事,我看了你的训练计划,你想从营里抽调出一批骨干进行单兵综合训练,目标是靠向特种大队的标准?”
“报告,是!”郑虎道。
“你们营的训练不是一直都高于其他同级营吗?”旅长道:“而且我听说你还为此找了个外藉特种兵来训练你的士兵,还是个女的,是吧?”
“报告,是!”郑虎道。
“特种兵没男人了吗?”旅长一拍桌子,吓了我一跳,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敦敦儒雅的男人发起威来这么吓人。旅长接着道:“你郑虎不是一向骄傲得很吗?你不是一直说战争让女人走开的吗?怎么,这么快就投降了放弃了?”
“报告,我错了!”郑虎倒也干脆。
旅长沉默了一会儿,大约也对他的这种干脆很意外。
“你哪儿错了?”旅长问,语气很平和,不再开玩笑。
“报告,战争,随时随地,不分男女,没有老幼,战争——就是你死我活。”
“噢?你悔改的好快呀,”旅长道:“说说,你是怎么发现这个既深奥又简单的道理的?”
“报告,我能坐下说吗?”
“你小子,要求还挺多,哪儿那么多废话?就站着说!”
“是,”郑虎顿了一下道:“具体地说,是这个女人——不,是这个女特种兵教我的。上次演习中,我抓了她,可是她却利用了我从我的眼皮子底下溜了,后来的事你知道了,她成功地‘击毙’了我,事后我反复想过他们的战术动作,就算她不是突袭,以她和她队友的身手,我也不一定打得过她。他们的出手简单高效,比我们的还要精练快速,而且他们的战争意识很强,一旦投入战斗,哪怕是演习,他们也全力以赴,甚至在灾区救援上,他们也当做战时来对待,仅在意识上,他们就已经胜了我们。比起他们来,我们平时训练就象小孩子玩家家酒,糊弄人还行,真上了战场,漏洞百出。”
他的语气真诚,这些话想必是他想了很久的结论。
旅长道:“看来你小子长进挺快,不用人再敲打就自奋蹄了,好,不错,老首长那儿,我也好交待了。坐下吧。”
“是。”
“这是你的训练计划,我看过了,也想过,这个想法不错,值得一试,”他道:“不过,我想给你拓展一下,从全旅中抽调出精英进行实战培训,然后他们将带着学成的武艺和新的思维方式回到各自的部队,将种子种下去,开出更多的花来,你觉得怎么样?”
“李叔,这不厚道吧?”郑虎的声音有点无赖,可以想象此刻他嘻皮笑脸的样子:“这是我的专利,倒不是我小气,不过你知道,我只要来了一个人,本来培训那么多人就有点贪多嚼不烂,现在再增加人,我怕到时适得其反,效果不佳,而且,我请的教官是一个女人,你知道这些大头兵,向来对女人就偏见,我的人我还压得住,这一下子来了那么多兄弟部队的兵,我的话他们未必不会阳奉阴违。”
“你越来越细心了啊,是周剑的功劳,还是那个女特种兵的影响?”
“瞧您说的,人不都得长大么?人越大呀,这想的就越多。这是自然规律。”郑虎道:“李叔叔,要不这样,我先培训我的兵,等我训练完我的兵后,你再把她借过去给别人训练,你看这样行不?”
“郑营长啊,我看你该改行了,去经商,”旅长道:“你还学会跟我讨价还价了?起立!”
“是!”郑虎立马就正经了许多。
“我的命令,各部抽调的人员,一个月后到你营报到,开始训练。”
“是!”
“我同时还向特种部队借调了一名突击战术教官,一名爆破战术教官,加上你的狙击战术教官,侦察的一套基本就算是全了,不过,我要提醒你,他们虽然在特种兵中分列不同的战斗小组,但接受的是全面的军事训练,也就是说,他们肚子里的货不是一点半点,能挖到多少就看你们自己了。”
“是!谢谢旅长!”郑虎的笑声:“旅长,还是您高,高,实在是高!比起您的高瞻远瞩,我就只配给您提鞋了。”
“去你的,你小子一拍马屁,准没好事,”旅长道:“就你那点小肚鸡肠,还真想跟我玩儿花样啊?告诉你,还早着呢。就连你那个女特种兵教员,你以为就凭你的面子就能要的来?人家可是外军,而且,还是位公主,你是什么东西?她家的三等奴才都能收拾你。”
“什…什么?”郑虎是真傻了。
“倪月萝,正儿八经的公主,贵族,他们那儿某部特种大队大队长的亲妹妹,她的兄弟姐妹的贴身保镖都受过特训,个个身手了得,单打独斗,你都未必是他们的对手。他们中的许多人,任一个拎出来,都是现成的特种兵的料,你以为你就了不起了?哼,井底之蛙!”
“是,井底之蛙!”屋中静了一下,又传来郑虎委屈的声音:“可她从来也没说啊,旅长,我真……”
“行了,这事别再提了,也不准对别人说!你以为人家都跟你似的,成天咋咋乎乎的?回去吧,好好准备训练吧。”
“旅长,”郑虎道:“我还是想跟您说说陈伟光……”
“郑虎,立正!”旅长喝:“我现在命令你回营地去,关于陈伟光的事,我已全权交给周剑处理,你不准再插手了,听明白没有?”
“是!”
“滚蛋!”
“是!”
一声碰鞋声后,人走了。
“出来吧,”旅长道。
我走出去。
“你也回去吧。”旅长道。
“首长,您不应该跟他说我的事情,那是我的私事。”我道。
“这个楞小子,从小就无法无天,不给他透点底,指不定他日后玩出什么不顾生死的花样来,”旅长笑:“说实话,你的命我还真赔不起。上头已经给我压力了,我不能不给他一点压力,你体谅些吧,我也是有领导的。”
我无奈地笑。看来是有人出卖我了。我向他敬礼后退出了他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