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峪静静地陷在沙发里。他笼罩房间于巨大的阴影里。那时候夜已经深了,已经是凌晨。沈慕年没有说话,黎峪也没有说话。没有开灯,只有零星的喑哑的灯光从洞开的窗户透撒进来,带着树木的阴影,扫在木质的地板上。
夜风很凉。
厨房的水龙头没有拧紧,缓慢地沉静地‘嗒’‘嗒’‘嗒’地滴在冷寂的水槽里。沈慕年的手微微发抖,水放在案几上,早已凉透。
黎峪突然栖身过来,细微的声响,巨大的黑影已经笼罩过来,一双沉稳的手将沈慕年怀里的靠枕拿到一边,然后下一刻就是一个伟岸的带着热气的怀抱。不甚明亮的光线里,黎峪怔忪地看着沈慕年,呼吸近在咫尺,然后一个吻迟疑地落在沈慕年的额头。沈慕年浑身一个战栗。
“黎峪,别。”沈慕年的声音有点发抖,她小声请求着,这样冷清的夜,这样暧昧的环境。沈慕年害怕心里最后的那道防线也轻易的沦陷。
黎峪没有说话,只是半跪在沙发里沉默地拥抱着她,他抚模着她的头发,他的呼吸就喷在脖子上,黎峪抱的很紧,四下安静,两个人可以轻易感知彼此胸腔里强有力的心跳。然后他将头埋到沈慕年的脖子,声音寂寂的:“慕年,如果我可以爱你。”
沈慕年的身体轻轻颤抖,眼泪终于落了出来。
她的手落在他宽阔的后背。温暖的男性的气息。
那些过往沈慕年一直将它深埋在记忆深处,早就腐烂流脓,她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一天再把这个丑陋的伤口揭示给旁人看。她的心里已经是千疮百孔,沈慕年也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再幸福。
但是黎峪不同,他年轻,他阳光,他有自己的可以预见的光明的坦途。黎峪的人生不需要沈慕年这个败笔。
如果早点和黎峪相遇,沈慕年笃定自己会爱上他。但是如今的沈慕年已经没有力气和资格去想那些风花雪月的爱情了,她知道生活和爱情本来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事。她已经过了对爱情憧憬的年纪。
她只愿意平平淡淡地走下去。爱情已经不是她生活的中心。况且她即将结婚。
沈慕年说:“你有你的生活,我们不可能的,黎峪你这个人就是容易心软,但是你不是救世主,世界上的人都各有各的活法,轮不到你来解救。”
黎峪愣了一下,他抬起头,然后慢慢的放开她。沈慕年也松手,一阵风将他们隔开,黎峪静静地站在她的面前望着她。夜风一凉,沈慕年的手臂上密密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沈慕年才清醒过来,太荒唐了,她不动神色地整理了下衣服。两个人都是沉默,好像都意识到刚才的事超过了彼此的身份。沈慕年有些尴尬地说:“你饿不饿?”
想起来都是不可思议,他们竟然就不知不觉地这样坐了一天。而在这一天前,沈慕年时他公司即将离职的职员,他只是沈慕年的顶头上司。他们的生活竟然因为一个孩子搅在了一起。
黎峪恩了一声,然后说:“我去开灯。”
灯亮的时候两个人都眯起眼睛。灯光刺眼。
“妈妈,我也饿了。”
沈慕年和黎峪都往走廊看去,沈煜沉抱着玩具车伸出个脑袋,泪痕已经干了,小脸上竟然带着微微的笑意。
难道沈煜沉一直在那里?
黎峪已经迈着长脚几步走了过去,将沈煜沉一捞就抱在怀里,然后单手抱着沈煜沉转身声线低沉地哄着沈煜沉说:“那我们就一起等妈妈的大餐了哦。”然后抬起头对沈慕年展开一个干净温暖至极的笑。
黎峪本来就风流倜傥,抱着小孩笑得格外的蛊惑人心,沈慕年一个恍惚。
那一刹那给人的错觉像是晚归的丈夫和孩子等着妻子的晚餐。
沈慕年心里有些异样,她尴尬整理头发勉强将那丝怪异的感觉压下去,然后说:“那你们着看一会儿电视,我给你们煮面。”
厨房就在客厅后。
黎峪和沈煜沉小声说着话,沈煜沉咯咯地笑。沈慕年在厨房听着客厅电视的声响混杂着若有似无的笑闹,她愣了愣,手指冰凉,水龙头哗啦啦地兀自响着,窗外的天空已经开始泛白,她收回眼睛然后抿着嘴,吸了一口凉气,然后抬起手拭了一下眼角。这样热闹的家人相处的画面已经是多久没有过了?
读书的时候,她常住校。每次回家的时候,爸爸都在客厅看电视,妈妈炒菜的声音就从院落一边的小厨房传来。她就搬一张小凳子放在院落的树荫下,在拿一条小板凳斜着放下,坐在上面写作业。
爸爸喜欢边看电视边看报纸,电视哄哄扰扰的声音里时不时地夹杂跳动出翻报纸的碎响。那时候作业总是很多,天暮了,蚊子也很多。妈妈就在她的脚下点一盘蚊香。那股热气带着有些浓腻的暖香就缭绕着脚踝,沈慕年总是出一身汗水。
想起来,沈慕年才恍然大悟,那些刻骨铭心的竟然都是噬心的黏稠的痛苦。她竟然想不起和林峥邺最幸福的时候,幸福向来禁不起时间的消磨。后来那些画面就成了一道隐疾,是沈慕年不愿回忆的耻辱。
反而那些平淡地仿若是空气一样的和家人相处的生活让她日日牵心。
黎峪突然掉转过头向厨房喊:“面里多加些菜,煜沉爱吃。”
她低低答了一声,像是一个温柔的妻子。
黎峪转过头,一只手里还握着遥控板,煜沉的小脑袋忽然凑过来,然后指着黎峪的脸,一脸发现新大陆的样子,欢快地在沙发上蹦蹦跳跳地说:“爸爸,爸爸,你在笑!”
沈煜沉的声音响亮清脆,厨房的门也没有关,一股热风飘过来沈慕年的脸一红。她湿着手关了水龙头,然后说:“黎峪,把冰箱里的菜拿来。”
沈慕年垂着睫毛,眼观鼻鼻观心地切着葱。她安慰自己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一个梦境。沈煜沉不懂事,他觉得黎峪亲近所以才信口开河地叫他爸爸,反正沈煜沉要回到林峥邺的身边的。就让沈煜沉高兴一天。这么些年,是沈慕年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
“需不需要我帮忙?”声音响在耳畔,两个人近在咫尺。沈慕年耳朵一热。
冰箱里的菜实在是少得可怜,黎峪就只找到两个鸡蛋,三只番茄,几只土豆,以及几只芹菜半朵花菜。
黎峪将衬衣袖口挽到手腕处,虽然是这样也是风流倜傥的样子。
“你帮忙把菜择洗出来吧。”
沈慕年垂着眸子安排。
黎峪二话不说将菜一股脑儿地扔进水池,打开水龙头。埋头工作起来。厨房太小,两个人隔得十分近。似乎可以感觉到两人身体散发的似有似无的热气。
身后的客厅还放着动画片。一时间,十分安静。
却也不是尴尬,反而是一种奇妙的和谐。黎峪洗完菜就递到沈慕年的案桌上,沈慕年就自然地切起来。水声,规律的切菜声,身后的电视响。
沈煜沉站在厨房门口,抱着玩具车看着两个人的背影,眼睛一弯,一扭头又跑回沙发里。
沈慕年先打开火在锅里热了油,将切好的姜末辣椒粒,花椒,蒜瓣都放进去炒香了。又加了酸菜炒香,随后加了水,加盐巴。等汤熬了许久,再将切好的土豆花菜放进去煮,等土豆生气一过,又下面下番茄。
等关了火,加了调料,再端出来时就是热气腾腾地一大锅。
黎峪拿了三副碗筷,三个人凑在一起。
锅里放着汤勺,黎峪绅士地帮沈慕年和沈煜沉盛汤添面。沈慕年仰望他低头的侧面,沈慕年恍惚想起多年以前很多个南国的夜里,她和另一个人也是常常半夜被饿醒然后爬起来,将小冰箱里所有的剩菜都弄出来熬一大锅汤,然后两个人各拿一双筷子直接在热气腾腾地锅里抢食,即使是那样单调的生活,也是幸福的,原来,沈慕年曾今那么幸福。
“在想什么?”黎峪将盛好的碗递给她,沈慕年接过来低低说了声谢谢。
刚出锅的面十分烫,黎峪就细心地帮沈煜沉吹凉,一副慈父的样子。沈慕年看着挑起面争相吹凉的沈煜沉和黎峪,筷子落到腾起水雾的碗沿,她微微一笑。
“妈妈你也吹。”沈煜沉站在沙发上,然后后退,让沈慕年和黎峪坐在一起。
沈煜沉背着手靠在沙发的后背,居高指挥着:“你和爸爸一起吹。”
沈慕年尴尬地看着黎峪。黎峪一把抓着沈慕年要退缩的手,他的手比她大了很多,温暖但是有力,他沉默地固执地和沈慕年对视,沈慕年在心底叹了口气。连一个外人都这样对沈煜沉,自己这个母亲未免显得太过狠心。
感觉到沈慕年放松了,黎峪的眼里紧张消散,流露着淡淡的笑意。他挑起一小只热气腾腾的面,沈慕年和他隔着一尺的距离小心地吹着气。
隔着淡淡的水汽看黎峪,黎峪轮廓更加分明。都说黎峪风流,但是谁知道黎峪也有居家好男人的一面呢。将来谁要是嫁给黎峪一定会很幸福,但是谁嫁给黎峪也好,绝对不是她沈慕年。
吃了饭,洗了碗。已经要天亮了。黎峪起身告辞,沈煜沉又沉沉睡去。
沈慕年送黎峪下楼。黎峪的西服就搭在手腕处,两个人的足音单调的清晰地在楼道里徘徊,要走出楼道时,黎峪忽然一个转身,然后俯视沈慕年。沈慕年微微张大眼,他轻轻一笑,温柔地伸出手将她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两个人的距离那么近,然后说:“慕年我真的觉得你可以考虑我的建议,你和陆昊天在一起未必有和我一起和谐”。
沈慕年望着他,逆光里,他笑得温暖。身上还有汤残留的味道。
忽然沈慕年眼前一花,黎峪已经一个趔趄被猛地从后抓住肩膀拉开。然后电光火石之间一个拳头就落在了黎峪的侧脸。
“林峥邺!!!”
黎峪不妨被打了一拳,后背撞向楼梯间放的一排自行车上,瞬间一片自行车到底的连天的声响。在清晨显得格外清晰。
黎峪站起来撞向林峥邺又是一拳,两个人就在狭窄的空间扭打起来。
沈慕年冲过去拉两个人,两个人的力气都大,她被带着歪歪扭扭地走了几步,就一个趔趄摔倒在地,黎峪的余光看见沈慕年摔倒了,一皱眉,转头问她:“怎么样?”
就在那一分神的空挡,林峥邺照着黎峪的脸又是一拳。沈慕年蓦地站起来,她的脸气得发白,飞身挡在黎峪的身前,一只手护着黎峪,然后指着林峥邺厉声说:“你滚!!”
林峥邺喘着粗气,他和沈慕年就是半米的距离,他的眉目都笼罩在一片阴影里,他冷笑一声:“沈慕年!!!行啊你,几年不见能力见长啊,竟然敢带男人回家留宿了。以前你的害羞矜持都是装的吧,鬼知道你在我不在的时候是不是也找……”
“啪!”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个清脆的耳光已经抡在他的侧脸。沈慕年用了全身的力气。她的手掌还在突突地神经跳。手心发麻,发痛。原来扇人耳光是这么的痛快,她将林峥邺欠自己的都要回来了。
是林峥邺欠她的。
“你滚!我做什么是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又什么资格说我!!!恐怕你才忘了自己到底是有多恶心!!!”
林峥邺静静地站在她半米开外,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他不信沈慕年会说那些话,林峥邺的喉结在干净清冷的空气里上下滑动一下。他的眼睛因为熬夜而干涩发红,听完沈慕年的话后瞳孔剧烈的收缩,他的手紧握成拳,青筋毕露,浑身都是烟味。半边脸也是麻木的阵痛。曾今温柔了他最美好岁月的女孩竟然为了一个男人扇了他一耳光。
那样用力,仿佛倾注了所有的恨意。她恨他,她的下巴还是尖尖的,怨毒和冷硬眼睛里潜伏的是浓浓的恨意以及嫌弃。
沈慕年觉得他恶心!
林峥邺在心里笑自己的轻贱,沈慕年的表情让林峥邺觉得只是似乎是扭曲的爬虫,他换了一副最恶毒的表情,笑着对沈慕年说:“原来你一直那么下贱!”
沈慕年冷笑一声,她转身挽着黎峪的胳膊说:“我就是下贱也轮不到你来评论。”说着沈慕年旁若无人地望着黎峪说:“先上去上点药。”
黎峪沉默地和沈慕年上楼,每走一步沈慕年都觉得要花光所有的力气。楼梯那么长。步子那么重。沈慕年感觉到背后又一双阴深凝重的目光直直地刺向她。
沈慕年看似挽着黎峪,实际基本是黎峪在支撑着她。
终于,一个转弯,摆月兑了那道目光,沈慕年抬脚上楼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黎峪揽着她的腰。
黎峪的呼吸就喷在头顶。沈慕年颤抖着抓着他的胳膊,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条浮草。即使知道要沉默,片刻的安心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