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那间,天痕只觉听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忍不住哈哈大笑,许久之后,见提迦神色漠然,无动于衷,便冷笑道:“提迦!你患失心疯了么?你若想装仁义善人,只怕你找错人了!”提迦垂头默然,目光怔滞,过得片刻,忽又一挥袖,负手望天,眼神变幻不定,复杂难喻,轻轻叹口气,道:“小子,若是你亲生爹娘被逼**,化为灰烬,姐姐被软禁多年,最后又被人蹂躏杀害,那你会做一个仁义善人,宽宏大量,一笑了之呢,还是会做一个心狠手辣的大恶人,不择手段,去为他们报仇呢?”
天痕一愣,看着提迦冷如寒烟的眼神,却似有一股若有似无痛惜与哀楚,不觉心头暗暗惊疑,道:“那自然是报仇,但为父报仇,天经地义,公平决斗,一决生死便可,又何必不择手段,如果没本事报仇,那只能怪自己窝囊,怪不得别人。”提迦猛地仰天大笑,仰望苍穹,神色激愤,冷笑一声道:“好,那本尊问你,那人坐揽江山,拥兵百万,高高在上,而你一文不名,落魄江湖,亡命天涯,随时随地都有人追杀你,任何一处都有埋伏陷阱,天地虽大,却无你立锥之地,你说你能如何,去自寻死路么?哼哼!公平决斗?怎么去公平,又如何能公平?!难道你不知道这天下本就没有公平!”天痕如闻黄钟大吕,脑中嗡然作响,望着提迦竭斯里底地望着暮夜质问,心情复杂,怔怔然不知说什么。
提迦眼望苍天,怒气充斥,渐渐又静了下来,忽地深深吸口气,躬身合十,盘腿坐下,脸色渐缓,恢复了平静,仿佛适才什么都没发生过,淡淡道:“小子,自古成大事者,往往不拘小节,无情无义,更不会有妇人之仁,譬如当年曾在此兴兵的黄巢,世人只知他高喊‘天补均平’的口号,兴兵起义,反抗唐廷,乃唐末时期一位翻天覆地的农民领袖,但又有几人知晓,黄巢为了攻打城池,日夜围攻,不容士兵退缩歇息,血流成河,尸伏万里,更派工匠造出数百巨型锥磨,将活人死尸碾碎,以人肉做军粮,供应他的围城部队,黄巢所过之地,百姓净尽、赤地千里,将活生生的大批乡民、俘虏,无论男女,不分老幼,悉数纳入巨舂,顷刻磨成肉糜,而那些供应军粮的人肉作坊,均是流水作业,日夜不辍!你说本尊恶事做尽,是么,本尊与他相比,不及他万一!月天痕,较之黄巢者,古往今来,比比皆是,又是你说得清道得明的?哼哼,本尊行事但求扪心无悔,善恶是非,自留后世去评说吧!”
天痕不听则已,一听却是震惊当场,难以置信,忽地见他满脸桀骜,又想起当年清苦大师惨死的模样,不禁激愤道:“提迦,你别在这里信口雌黄!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照你所说,杀人害人,都成理所当然,那这人世间与阿鼻地狱又有什么区别?”
提迦置若罔闻,过了许久,方才漠然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本尊说这些,只是让你明白一件事理,一切善恶有因果,自古善恶不分家,纵是清白一生的大善人,也会有愧心之事,只不过瑕不掩瑜罢了,小子,你虽年方未艾,却机遇不凡,日后作为不可限量,料想日后定是本尊的心月复大患,但本尊却偏偏杀你不得,真不知是可喜还是可悲。”
天痕一怔,旋即冷道:“提迦,你别后悔,你今日不杀我,待我日后学有所成,势必取你项上人头!”提迦淡然一笑,脸色微苦,叹道:“小子,你若能助我达成毕生心愿,你要人头,我送你便是。”天痕登时一惊,不觉退后两步,暗惊道:“这番僧今晚一再反常,莫不是那日被齐天元乱了心智,发起癫疯来,还是心怀不轨,故意装疯卖傻,故弄玄虚,引我上当?”正自惊疑不定,忽又听提迦道:“月天痕,本尊此次之所以将你挟持至此,是要你帮本尊做两件事,你若做了,本尊便放了那丫头,你若不做,那后果可想而知,你自己考虑吧!”
天痕冷笑道:“你不必威胁我,我若不做,你能耐我何?杀了我吗?那你怎地不杀?”提迦冷笑两声,道:“本尊自然不会杀你,但人人身边都亲朋好友,你若不做,我便将他们千刀万剐,尽数杀害,让你一个人孤零零活在这世上,举目无亲,这可是比杀了你要痛快得多!”
天痕忽然想起小眉毒发时凄楚无助的眼神,脸色兀地一沉,喝道:“你要我做什么?”提迦哈哈大笑,眼神阴毒,道:“小子,这第一件事关乎天下,颇为棘手,非穷尽的你的心智才能办成,眼下时机未到,万事不备,也缺东风,先暂且一放,却这第二件事说难不难,可谓轻而易举,却是关乎到一门武功。”
天痕冷哼道:“三谛圆融么?”
提迦眼眸生寒,断然道:“不错,这第二件事就是要你把修炼三谛圆融的心法交出来!本尊自那年获得经卷,便择地潜心修研,几年之间,虽有小成,但却周身痛楚,一旦强运此神通,便有如烈火焚身,经脉受损,武功更是大打折扣,哼哼,上次若不是与那凌疯子大打出手,武功折了一半,那日齐天元又岂会是本尊对手!小子,大抵神通都口头代代传授的法门,此乃佛门的不传之秘,你不会不知道的。”
天痕听罢不禁放声大笑,冷笑道:“提迦,你这就是罪有应得!这心法我倒没听说过,是你自己心术不正,心胸狭隘,无慈悲良知,自然驾驭不了这门佛门神通,又怎能达到‘诸法无碍,万物圆融’的境界,这第二件事我是无法帮你了。”
“什么?”提迦一震,眸露惊色,蓦然厉声问道,“若没有这门心法,那前几日你与那名青衣少女过招时用的是什么?”天痕见提迦声色俱厉,心头一惊,暗忖道:“对了,这番僧出尔反尔,反复无常,就算有什么心法,只怕也不会放过小眉,适才一时得意,险些被他用话套出来,不过这三谛圆融貌似就没有什么心法,羲寂大师当年不过是传我些内息吐纳之法,这些他如何不知,难道三谛圆融真有什么心法么?”一时回忆往事,在脑海里冥思苦想。
提迦见天痕眉头蹙起,若有所思,不觉暗自惊疑,脸上冷笑道:“小子,本尊劝你还是坦诚相告,免得那丫头受煎熬之苦!”天痕心头火起,怒道:“你再敢动她,我定将你碎尸万段!”提迦嘿然道:“好,那你说还是不说?”天痕眉头紧皱,心急如焚,暗暗叫苦,忖道:“不行,若这番僧知晓连我也不知道的话,只怕会置小眉生死于不顾,而那第一件事也不知道是些什么,万一唬不住他,恐怕我与小眉都会被他害死。”
提迦霍地站起,面含杀气,冷声道:“小子,你当真不肯说么,你可要知道,人死了后悔就来不及了。”天痕咬紧牙关,一拳击在石上,石屑崩飞,冷然道:“你急什么,过了这么几年谁还会记得,容我好好想想,明日再告诉你。”提迦岂会相信,冷笑道:“好,只此一夜,量你也耍不出什么花招,此外,你莫忘了适才本尊所言,这几日最好规规矩矩,否则别逼本尊杀你!”天痕冷哼一声,径自掉头上了湖岸,回了湖畔小轩。
此刻天已全暗,苍穹如盖,稀星寥落,天痕望着白云古寨里,灯火稀稀散散,说不出的落寞,那叠叠重重的寨影,仿佛沉睡的庞然巨兽,又似乎诉说着昔年灯火辉煌的过去。
进到庭院,便见左侧一间屋舍孤灯如豆,房门虚掩,昏暗的灯光照出一个娇小的身影,安然静坐,天痕心情微暖,轻轻推开房门,便见房内素净,冲淡雅静,家具俱全,无多装饰,只是壁上悬着山水字画,却更添诗情画意,而小眉则趴在一张书桌前,用火镊拨着灯芯,神色痴痴,不知在想些什么。
天痕轻轻一拍小眉,叫了她一声,小眉一惊回首,见是天痕,登时喜忧掺半,道:“天痕哥哥,你回来啦,那、那番僧他说什么了?”天痕微微一笑,摇头不语,反问道:“你在做什么?”目光略扫,忽见她趴着的书桌有一块素如白雪的绣绢,绢上有数行墨迹,笔法娟秀婉约,不觉奇道:“这是什么,你写的么?”小眉莞尔一笑,摇首道:“天痕哥哥说笑了,小眉可写不出那么好的字。”
天痕一笑不语,拾起那块手绢,定睛一瞧,却是一首小词,只见其上写道: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此首小词意味隽永,极尽凄婉,相思孤寂之情跃然于上,让人不禁联想到一名女子深夜难眠,辗转反侧,枯坐到天明的凄楚与寂寞。
天痕看得一呆,过得半晌,才缓过神来,不觉环视四下,望着壁上的字画,道:“小眉,这可能就是当年那名凤夫人的寝室吧!”小眉恍然大悟,噢地一声,不由也随着天痕朝墙壁瞧去。天痕见东侧挂了一幅淡墨山水,墨迹斑斑,宛若黑玉,画得是一座雄奇俊秀的山峰,云蔚缭绕,神似蓬莱,忽听小眉字字念道:“一……石……插天……与……碧云……齐……”
天痕一凛,随目望去,果然见字画右上角有这一行小字,随即微笑道:“小眉,你可这幅画里的山叫什么?”小眉摇首,诧异惊道:“难道天痕哥哥知道?”天痕颔首道:“我去过,它叫齐云山,这‘一石插天,与碧云齐’八字,就是此山山名的由来。”小眉嫣然一笑,羞涩道:“天痕哥哥真是见多识广,不像小眉什么都不知道……”天痕见此一画,却勾起往事,不禁想起思远来,顿时心意阑珊,不觉轻叹一声,又见西侧还悬有一幅画像,便走了过去。
但见那画像中画了一名白衣女子,豆蔻年华,容貌极美,仪态典雅,人淡如菊,风姿楚楚,宛似天上不食烟火的仙子,踏月而来,弥留余香。
小眉明眸一亮,忍不住赞道:“这位姊姊长得真美呀!”天痕却是心头一凛,只觉这女子容貌颇似自己数月前邂逅的那名少女云裳儿,忽又见左下首有淡淡的字迹,宛若油脂,当下凝眸一观,只见其上写着“凤舞翩跹,龙隐道藏,浮云过眼,清水犹寒”数字。
小眉喃喃自语,忽喜道:“凤舞翩跹,凤舞翩跹,难道这女子就是那凤夫人?”天痕颔首道:“或许吧,不过这些字却是后来有人添上去的。”小眉一奇,瞪大双眸,天痕微笑,伸手指着字迹道:“这些是腊,故而呈半透明,腊迹里的纸质颜色相差不大,明显为后来添上,而且还没添了几年,不信你仔细看。”小眉细细一瞧,果然如此,不觉对天痕的观察能力敬佩不已,又听天痕道:“字下右角,有那滴腊之人的落款,叫水云寒。”
小眉奇怪道:“这叫水云寒的人,要落下这些字迹做什么呢,既然要落,为何偏偏要滴腊为字呢?”天痕眉头皱起,道:“这里我也想不明白,若想隐藏,也不合道理,细心之人一眼便能看出。”
小眉想着想着,忽然突发奇想,惊道:“我知道了。”
天痕微笑道:“那你说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