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天痕悠悠醒来,发觉身在一处农舍之中,心头一惊,正欲爬起,忽听门吱呀一响,一人推门进来,却是那日在茶社见过那名青衣少女,只见她秀容清冷,一手挽着竹篮,一手提着长剑,莲步进来,淡淡道:“你醒了,喝点羹,待会还要赶路。”
天痕一见是她,心头更惊,一骨碌爬起,脸色铁青,厉声问道:“小眉呢?快说!”青衣少女置若罔闻,将竹篮、长剑放在木桌上,取出陶罐碗勺,径自蹲下舀起羹来。
天痕怒火狂烧,大步过去,挥手便去擒她如女敕藕般的手腕,岂知尚未触及,她手腕一翻,便拿住天痕脉门,默然片刻,明眸扑闪,又轻轻放开,依旧垂首舀羹。
天痕又惊又怒,又自出手,不料一连数次,皆被这少女一招制住脉门,心惊欲绝,头冒冷汗,只道几日不见这少女武功大进,自己已非她敌手,骇然之下,连忙足下一点,便向门口冲去。
“站住!”青衣少女刷地抽出长剑,一剑便横在天痕颈间,冷冷道,“你若敢走,我会一剑杀了你。”天痕性子本烈,被她一激,大怒咬牙,竟不顾颈边寒锋,径自向前走。
青衣少女一震,收剑拧身赶上,一抹水袖飘出,纤手连点,将天痕制住,冷若冰霜,漠然道:“你为何要走?”天痕厉喝道:“我要去找人!”青衣少女蛾眉微颦,道:“她不在了,去京城了。”
天痕如遭晴天霹雳,喝道:“你说什么?!”青衣少女默然片刻,又回身蹲下舀羹,淡淡道:“你放心,我师祖随行,冯延已不敢妄动,待到了京城,师祖自会救她。”
天痕冷汗直流,心底一阵后怕,正欲运气冲穴,又听她淡淡道:“我可以告诉你,你为何打不赢我,你的奇经八脉已被师祖用神通封住,八脉被封,武功尽失,故而你不用费心思冲穴,更不必想逃走,我随时可以擒住你。”
天痕惊骇欲绝,默运三谛圆融,果然丝毫不差,十二正经畅通无阻,奇经八脉寸土难进,如此一来,空有一身内力,浑身武功却使不出来,一旦用力,八脉俱伤,顿时万念俱灰,双眼发黑,直欲昏倒。
青衣少女起身,神色淡然,道:“要我喂你呢,还是你自行动手。”天痕气急暴怒,喝道:“滚!我不吃!”青衣少女皱眉,俯身抬起碗,道:“我喂你。”
天痕怒哼一声,咬紧牙关,嘴抿如铁,硬是不吃,青衣少女道:“你知道冯延已为何抓她吗?”天痕一怔,道:“为何?”青衣少女淡然道:“你喝下这碗米羹,我便告诉你。”说罢舀起一勺,垂头轻吹热气,便伸勺过来。
天痕犹豫片刻,只觉这少女性子清冷,恬淡如兰,不曾有半点烟火之气,语气如冰,却偏偏让人难以拒绝,想着想着,心头一软,终是轻轻张开了嘴。
一勺,一勺,终至碗罄,青衣少女眸里微带欣色,放下碗勺,道:“你若不徒劳逃走,我便解开你的穴道。”天痕此刻已心灰意冷,冷哼道:“你解开便是,既不能用武,又打不过你,逃了也救不了她。”青衣少女拍开他的穴道,道:“你还算聪明,不过你即便武功未失,你还是救不了她。”
天痕想来也委实如此,不觉愁从中来,愀然不语,只听她又道:“冯延已抓她,只因白虎之女逃了,再而铩羽兵败,他无法向李璟交待,故而鱼目混珠,只盼将功补过。”天痕一震,咬牙道:“好贼厮,一国之相,手段竟如此卑鄙!”
青衣少女默然,垂首收拾碗罐,忽道:“你喜欢她吗?”天痕怒道:“你胡说什么?”青衣少女回身,开门出去,淡淡道:“你若不喜欢她,不会拼死救她。”天痕怒喝道:“她是我妹子,又为我身中剧毒,我岂能不救她!”
但听屋外水流潺潺,青衣少女没再说话,天痕望向窗外,只见屋外一片水光,登时一惊,走出屋来,只见一江如龙横卧,江水青绿,原来此地却是一处渔村。
青衣少女蹲在江边洗碗,天痕心惊之下,正欲问她,便听她道:“那晚你心智衰竭,已昏睡三日,我们已过了修水。”天痕惊怒道:“你要带我去哪?”青衣少女起身回来,道:“葬花山庄。”
天痕怒道:“你要带我去做什么?”青衣少女走进屋去,淡淡道:“师祖说你不算坏人,我看你也不配,否则我早已一剑杀了你。”天痕见她答非所问,火冒三丈,蹭蹭进屋,却见她将罐碗放置橱柜里,淡淡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天痕强忍怒气,喝道:“月天痕!”青衣少女明眸流光,道:“月天痕,你沦为阶下囚,你说我会告诉你吗?”
天痕大怒欲狂,正欲喝骂,猛听身后有人冷笑道:“臭小子,你睡醒啦!”心头一惊,回首只见温酒尝提着葫芦,一路咕噜喝着,大步进来,躺在榻上,方才开口骂道:“这破村子竟一个鬼影子都没有,老子转了半日,居然连一壶好酒也没找到,掘地三尺,总算找到壶掺了水的状元红,真他娘晦气!”
天痕喝道:“温酒尝,你为何要带我去什么山庄?!”温酒尝冷笑一声,正欲开口说话,不料青衣少女插嘴道:“你若不去葬花山庄,那师祖救了小眉,她又去何处寻你?”天痕一震,道:“孤寒道长能救她?!”温酒尝冷哼道:“我临霜阁乃名门正派,岂能与那狗官为伍,那丫头弱不禁风,岂会似你那般杀人如麻,既非恶人,我师父自不会袖手旁观!”
天痕默然,青衣少女收拾包袱,淡淡道:“好了,天色不早,趁早赶路,你不去也不行,别逼我再点你穴道。”温酒尝哈哈大笑,又径自牛饮起来。天痕恼火至极,却偏偏经脉受制,又心挂小眉,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猛地跌脚,仰天长叹。
三人出了渔村,便一路南下,途经村落,均破败不堪,十室九空,温酒尝恁地奇怪,青衣少女淡淡道:“温师公,霸天山一战早已风传天下,战事一起,百姓自然远遁,自古如此,也不足为奇。”温酒尝恍然大悟,不由狠狠瞪了天痕一眼。
倏忽过了几日,便进入江西境内,其间天痕一直心绪不定,愁思缄默,侥是温酒尝也未曾亏待于他,只是彼此疏远,不曾有甚谈话,偶尔几句,也是颇为冷淡,而那青衣少女本就不歆言辞,见天痕事事默然,更得清闲省心,不过这几日下来,天痕终知晓她姓水,名淅涟,乃风雪二人的得意之徒。
这日三人渡过赣水,来到洪州,洪州一城,历史悠久,地处大唐月复地,傍赣水而建,其沿赣水北下,不过百里之遥,便到天下闻名的彭蠡泽,是故此城河运兴隆,商贾云集,加之江南三大名楼之一滕王阁便建于此,滕王阁序,传世名篇,文人骚客,趋之若鹜,莫不想一睹此楼风采,品一品那秋水长天之况景。
一进城来,繁华似锦,一派兴盛景象,大改沿途萧条之气,温酒尝大步当先,贼眼四瞅,瞧见一家酒楼生意兴隆,客流如梭,当即哈哈大笑,阔步而去。
三人行至楼前,但见门前金字大匾写着“醉生”二字,温酒尝大笑道:“好啊!老子叫醉生,它也叫醉生!有缘有缘!”说罢便欲进去,忽地门前人流拥挤,挤出一名衣衫不整的书生来。
那书生面色蜡黄,似久病初愈,年过而立,一身邋遢,左手拎着一壶酒,右手捏着一支判官笔,踉跄几步,便向前走,一路跌跌撞撞,脸色忽喜忽怒,忽而嬉皮笑脸,忽而凶神恶煞,忽而仰天大笑,忽而垂头痛哭,一张黄脸千变万化,瞧得天痕目瞪口呆。
路人见此人疯疯癫癫,举止张狂,如见怪物,无不纷纷避让,驻足观望,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天痕转头,却只见温酒尝一脸惊喜,竟似识得此人。
酒楼里忽然一阵骚乱,一名掌柜带着几人旋风般奔出,指着那书生怒骂道:“臭穷酸!没钱还敢喝酒,快付账来,否则今日少不了一顿板子!”
那书生一愕,打了个酒嗝,转过身来,道:“掌柜,付什么账?”掌柜气得七窍生烟,暴跳如雷,指挥几人,怒吼道:“给我打!打到他把老子的酒全吐出来为止!”那几人蜂拥而上,过去便是拳打脚踢,打得那书生狼狈不堪。
温酒尝一怒,道:“这疯子怎地不还手?”说罢便要出手相助,水淅涟横剑一挡,道:“莫去理会,舒师公又赖酒账,活该被打。”温酒尝一想也是,颔首怒道:“不错,老子嗜酒如命,但也从不赊欠,这疯子好酒不说,却连半点酒德都没有!”
那几人打了一阵,竟发觉那书生越打越精神,不过一阵,居然神采奕奕,嘻嘻直笑,坐在地上喝起酒来,掌柜气得吐血,大呼小叫,喝骂催促,但也不过多久,那几人俱打得手酸脚软,累得趴到在地。
街上路人忍俊不禁,无不哄然大笑,那书生一骨碌爬起来,整整衣衫,见那几人满头大汗,轻叹道:“也罢,看你们打得可怜,今日我便破例一次。”
天痕愕然,只见他边喝边走,大步回来,来到楼前,望着门前金匾,摇头叹道:“不堪入目啊!”说罢仰天狂笑,纵身飞起,判官笔一挑,便将那大匾摘了下来。
他忽然露出这手功夫,掌柜吓得面无血色,只道他要怒极砸楼,却见他放下酒壶,横抬字匾,肘臂一抹,立时木屑纷飞,“醉生”二字被抹得一干二净,继而左脚一挑,酒壶一飞冲天,酒水宛如飞瀑般急泻下来。
只见他仰头张嘴,酒水飞溅,尽落喉中,猛然狂笑不止,脚步轻浮,面红耳赤,如醉如痴,如癫如狂,电光火石之间,判官笔呼拉一转,执笔狂书,如走龙蛇,一时间木匾刷刷直响,木屑飞落如雨。
徒然间,只听书生猛然大喝,挥手一掷,大匾横飞直上,又兀自挂在门前,便见他大笑一声,甩着两袖,张扬而去。
众人无不骇然失色,目光齐聚,只见那大匾依旧写着“醉生”二字,却非隶楷之体,满匾烟云,笔画之间,龙蛇狂舞,狂妄肆意,一气呵成,叫人瞧得神驰目眩,惊叹不已。
忽有一名秀才拍腿跳起,惊叫道:“是他!是他!他是书圣舒狂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