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向西而去,闲步拾级,一路无话,不一时便登上玉华峰顶,但见暮日西斜,晚霞绯然,半壁长空泛起一抹淡淡血色,光晕流生,山下群峰苍莽,林石参错,全然一片幽寂之景。
俄尔天风浩荡,呼啸如雷,吹得龙青阳长发四起,飘散在空中,却见他殊无反应,眸里光华闪烁,注视着足下这片辽阔苍茫的大地,许久许久,不曾言语。
天痕立于远处石崖之边,漠然瞧着,不愿靠近,也不愿离去,也不知过了多久,龙青阳终于开口道:“你还是记恨我。”天痕心头一震,鼻翼竟有些泛酸,几乎要大叫起来,但仍咬牙忍住,不吭一声。
龙青阳知他不肯吱声,便笑了笑,也未回首,又问道:“你年纪轻轻,可有什么志向吗?”天痕不料他会有此一问,不由一怔,又听他道:“如若有之,我只望你能量一生之力去达成,莫虚度此生,碌碌无为。”
天痕瞧着他,蓦地胸口一堵,不由悲喜交织,昂然喝道:“这个自然,何须你说!”龙青阳眸中透出欣色,颔首道:“好,有你此话,我也不必再说,走吧,我们下去。”说罢拂袖转身,便欲从原路折返。
天痕叫道:“你站住,我有话说!”龙青阳瞧了瞧他,嘴角一抿,淡淡道:“你说。”天痕激愤道:“当年你们为何忍心将我娘抛弃于他人,难道你们眼里只有天下,没有别人吗?!”龙青阳摇头笑道:“小子,且不说我记忆全无,纵使换作今日,我与你外祖母也会这般,天下未定,又何以家为?”
“胡说八道!”天痕怒然,双拳紧攥,脖颈青筋暴突,“难道为了天下,便能抛弃妻子吗?”龙青阳道:“小子,你不明白,这世间本来就有如许不能两全之事,较古之先人,为天下舍家之人,实不占少数,想那刘邦、霍去病等人皆在其列,若无取舍,又如何建功立业,你尝读兵法,也应知晓,若不想天下再有战争,那就必须用战争去换取天下太平,否则天下势必纷争,永无宁日。”
天痕冷哼一声,气愤难平,扭头不顾,寒声道:“这些浑话,我不想听!”龙青阳微微动容,眸里流露出一丝失落,淡淡道:“小子,你可以不叫我,也可以恨我,但我只望你莫要去记恨你外祖母,你娘已不在世了,你莫要再伤她的心。”
天痕面容剧震,神色怔怔,龙青阳轻轻一叹,又道:“这些话,终有一日你会明白的。”说罢青影飘逝,已然下山去了。
天风凛冽,寒意逼人,天痕伫立山颠,浑然不觉,瞧着天光一点点暗淡下来,忽而只感觉身心无比疲惫,索性躺在地上,仰天望着暮日余晖,瞧了一阵,倦意涌来,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天痕忽地一个激灵,徒然坐起,只见黑穹如盖,稀星寥落,一抹白影端坐在石崖前,低眉垂目,口含筚篥,吹出一曲。这曲子曲调清幽,呜呜咽咽,宛若夜阑软语,又似鸟啾虫语,天痕听得半晌,哑声道:“你……你上来做什么?”
水云寒放下筚篥,柔声道:“痕儿,这么晚了,怎么不回去?”天痕欲言又止,垂头不语,水云寒轻叹道:“傻孩子,这里怎么能睡觉呢?适才我瞧你睡得香甜,不忍打扰你,现下既已醒了,你扶我回去吧!”天痕无语,静坐片刻,却见她眸里清光盈盈,忽地难过,不由点点头,嗯的一声。
两人回至三清观,水云寒早已收拾好房间,天痕心头苦闷,也不知说什么,便关上了房门。水云寒望着房内烛光映下的黑影,不觉清泪挂面,瞧了片刻,方才黯然转身而去。
次日清晨,天痕方拉开房门,便见门前蓝衣飘曳,蓝玉烟巧笑而立,不由一怔,便听她笑道:“天痕哥哥,昨夜睡得可好?”天痕听到“哥哥”二字,只觉刺耳,心里大不是滋味,便道:“玉烟,以后你莫叫我哥哥了。”
蓝玉烟眼波流转,怡然一笑,走进房来,嘻嘻笑道:“我知道你想什么,虽然我爹与龙伯伯是拜把兄弟,但我不是呀,我只知你年岁比我大,我就叫你哥哥!”天痕见她伶牙俐齿,不觉心头暖然,道:“你叫名字就行了。”
“不好不好!”蓝玉烟坐在桌前,托腮想了片刻,忽地灵光一闪,面透欣喜,道,“我叫你小痕儿吧!”天痕险些吐血,又见她自鸣得意,迭连叫唤,一时又好气又好笑,简直哭笑不得。
蓝玉烟嘻嘻笑道:“小痕儿,你知道吗,那日你突然被龙伯伯抓走,吓死我啦,凌伯伯什么也不顾便带着我追赶你们,可恨那只鹤儿飞得太快了,转眼便没了踪影,真是气死人!”天痕一笑,心头忽记起提迦来,不由忖道:“这番僧武功不差,多半也逃了,可惜九祖之经没骗到手,当真可恶!”
二人闲聊一阵,午时将至,龙青阳携带众人出了三清观,行至玉京峰下,便见青木环抱,一坪百丈,地势开阔,坪内设下数张草席,席上放置珍馐馔玉,又坐着数十人,均是三门中人。
天痕定睛一望,隐隐瞧见孤寒、花木庭诸人,不由暗凛道:“临霜阁主与葬花庄主俱到,其余之人可想而知,江南三门此番倾巢而出,难道当真要孤注一掷不成。”一念至此,却听凌绝风眯眼笑道:“不错,不错,人都聚齐了!”
只见龙青阳青袖一甩,率众走进坪内,含笑抱拳,朗声道:“龙某来迟,让诸位久等,还请多多宽宥!”三门众人一震,脸色微变,葬花四圣更是齐齐一惊,只觉难以置信,几欲站起,却见龙青阳笑了笑,拱了拱手,便大刺刺坐在一张无人之席,霸天众人相继就座旁席。
天痕与蓝玉烟随水云寒坐在一席,方才坐下,天痕便举头环看局势,但见东首两席,正坐着孤寒、花木庭,南首三席就座花溪云与葬花四圣,身后随着一干葬花弟子,而北首两席坐风雪二人、温酒尝与那名茶博士,其后水淅涟、琴抱剑带着几名临霜弟子岿然而立,神色凝重。
三方首座,天痕无一不识,于自己均有恩有怨,天痕环视一圈,时而愤怒,时而索然,心里却是五味陈杂,不知该作何想法,忽有所感,转首却见水淅涟瞥了自己一眼,眸光如水,眼神复杂。
霸天众人一至,坪内立时鸦雀无声,三门众人均有惊异之色,忽地只听孤寒捋须笑道:“山主说笑了,此刻午时未至,纵然已至,山主既然能来,已然给足了三门面子,又何必管它早晚。”花木庭颔首笑道:“龙山主,想当年山主风华绝代,时隔多年未见,竟还能宝刀未老,更胜往昔,实乃意外之喜。”
龙青烟提起酒壶,自斟一杯,淡淡笑道:“是么,难得两位老友如此眷顾,今日龙某就先敬二位一杯。”说罢一饮而尽,含笑示意。
龙青阳一至,立时反客为主,竟似有恃无恐,丝毫不惧,三门众人无不神色微变,温酒尝眼透怒意,冷笑一声,道:“龙青阳,你就不怕酒里有毒吗?”龙青阳笑道:“天下人皆知三门乃江南名门正派,在座各位何人不是正人君子,又岂会效仿小人行此卑鄙手段?”温酒尝老脸顿朱,大怒欲起,道:“你……”话未出口,却被雪千山一拽,示意不可,复又冷哼坐下。
凌绝风拍地大笑,顺势拎起席上之酒,呷了一口,啪嗒咂嘴,忽而嘿嘿一笑,道:“花庄主,久闻贵庄隐蜜花雕在江南堪称一绝,今日一尝,也不过如此。”花木庭笑道:“区区酒水,不值一哂,又怎入得剑圣金口,花某招待不周,还望多多海涵。”
凌绝风摆手道:“无妨,难得今日你这么乖巧,老生也就凑合凑合啦!”
三门众人脸色剧变,葬花山庄之人俱大怒,直欲发作,只听孤寒淡淡一笑,道:“龙山主,适才敝徒不知礼数,多有冒犯,还请山主莫放心上,今日我等齐聚于此,邀请各位老友,实是想与众位商议一事。”
“哦?”龙青阳一脸平静,又斟一杯酒,问道,“却不知有何事,竟能惊动二位齐聚三清?”花木庭瞧了齐天元一眼,齐天元会意,起身道:“龙山主,如今我大唐庙堂清明,国泰民安,当今圣上乃开明之君,秉承烈祖遗训,励精图治,雄才大略,开疆扩土,立下不世之功,更曾立誓复兴开元盛世,而今南方唯有寥寥小国,不足挂齿,圣上深思熟虑之后,便意图北伐,挥师北上,打过淮水,收复大唐旧时失地。”
此话一出,实如雷轰,霸天众人一惊,不觉纷纷动容,心里均想:“如若此话属实,那天下岂不大乱?!”天痕愈加吃惊不小,心跳不已,忖道:“李璟果然野心不小,竟尔图谋北伐,却不知郭爷爷是否知晓此事?”
龙青阳不动声色,自饮一杯,淡然笑道:“这与我何干?”
齐天元道:“龙山主,恕齐某直言,这年余来,霸天山屯兵两万,与朝廷大小打了十余役,各有胜负,但长此以往,生灵涂炭,终归不是稳妥之计,圣上早有意议和,但几番派人前去,均被白景城以‘山无主,和不议’之由拒绝,此番山主重出江湖,却是振奋人心,天下为之一清。
“圣上得知此事,惊喜万分,旋即下旨,说山主若如能接受议和,肯归顺大唐,圣上即刻册封山主为淮南王,官居从一品大元,身裹祥龙紫袍,钦赐免死金牌,置王府于鄂州,管辖淮南一地。”
“霸天五虎,均官居五品,任何五品文武官职,皆可任尔挑选,凡霸天大小头领皆有一官半职,府邸俸禄,半生无忧。”
霸天众人错愕,虽然早已猜到三门必会假仁假义一番,却不曾料到李璟竟会下旨招安,一时间只觉此人荒谬无比,简直痴心妄想,凌绝风忍不住大笑,喝问道:“齐天元,你官居几品?”齐天元淡淡道:“七品。”凌绝风一掷酒壶,拍掌大笑道:“那你岂不是被老生踩在脚底下!”
霸天众人轰然大笑,钱通泰冷笑道:“如许条件,何必说出来丢人现眼,老夫当年在朝,好歹也是正三品官员,李璟既无诚意,霸天又凭什么答应?!”齐天元脸色渐沉,朗声道:“凡事皆有回旋的余地,诸位若嫌官职太低,大可事后再议,龙山主,圣上旨意如此,不知山主意下如何?”
龙青阳笑了笑,玩弄手中酒杯,淡淡道:“大凡事情均有正反两面,圣旨亦是如此,如若不肯呢,李璟怎么说,是格杀勿论呢,还是诛灭九族?”